他们如烟花寂寞|比烟花更寂寞

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寂寞是肯定的。

台北的天气一向是这样,溽热难耐,我时隔多年后再次来到台北,睹物伤人,才感觉一个世纪过去了,距我第一次来台北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世纪。

我常发出一种幽叹,却常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突然一下子就发出来的。

我的记忆里突然浮现出日治时期的台北,那是一种黄色的暖调,那是我第一次来台北,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日本男人,我叫他田川。

是一个台北姑娘托我来寻找他的,台北姑娘姓陈,单名一个安字。

期间跨越了八十多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大概是陈安在旧书摊翻看的时候,翻到了一本日记本,而那正好是田川的日记本,于是便对他有了兴趣。

而当田川死去的时候,陈安并没有出生。

这种信息交流得益于现在发达的科技。这种技术叫做信息再构系统,意思就是一个人可以任意地通过这个系统选取历史中的一个人,并与之认识,但这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便是要有这个历史中人物的东西,可以是他的笔记本,他的衣服,他的眼镜(此人尸骨毛发除外,目前不能实现这种技术),所以现在的人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历史中的人物来交流。

这个技术太过于复杂,我就不在此赘言,因为联合国制定了严格的法律来限定此项技术,毕竟这涉及到了太多问题,而保护秘密就是其中之一的规定,如果我违反了,就会被销毁。

反正这个时代有许多人使用了这个系统。有人借此和他逝去的亲人联系,也有人通过此系统向前人寻求历史的真相,但是他们并不能直接对话,要通过中介,这个中介就是我们这种人——游人,意思有点像如邮票一样的人。我们是这个系统里的邮差,负责将信息传达给时间两端的人。

所以我们并不是人,我们只是一种程序。

在此我要简单说一下我们的工作方式:我们收到寄信人(现代的人,我们的简称)的指令,然后载着寄信人给收信人(历史中的人,也是我们的简称)的消息后就出发,期间速度和相隔的时间成正比,我们通过收信人所在的时代确定将消息转化为何种格式,然后传达给收信人,比如收信人所在的年代流行写信,那么他收到的将是一封手写的信件,如果是流行电话,那么收信人将接到一个来自未来的电话,寄信人的声音可以原声传达。如果流行网络信息,收信人将在他的社交平台收到一个信息,这可以由我们自由决定。但是重要的一点,寄信人和收信人不能直接交流,必须通过我们,意思就是有时间差,比如有人的一封信要等上上百年,有些人的信息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再次收到,当然不能排除有些信息永远也传递不到。

我就是游人。我更喜欢称自己为人,而不是前面加一个游字。

我那次在日治时期的台北找到了田川先生,我交给了他一封信,这封信是陈安小姐的亲笔信,只有短短三个字加一个问号——你好吗?(陈安小姐写这封信大概不是很相信这个技术,所以想试探一下,后来她都写了十几页的信)。而这三个字加一个问号花费了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年才走完了这八十多年(技术限制,未来的技术方向应该在速度上)。田川先生很惊讶,吃惊地望着我,怎么都不相信在他面前的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程序,当然程序这个词他更是无法理解。我花了很久时间才告诉他未来有个叫做陈安的女孩对他很有意思。田川先生很久才理解我的话,又花了很久时间才相信我的话。

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那个陈安多少岁了。

我说,她才二十岁。

田川先生很开心,他那时也才二十五岁,我是从这日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来断定回去的时间的,这就是时间依据(专业术语)。

田川先生问了许多这个时代的事情,很兴奋的样子,我想没人会不 兴奋。但是他的任何一个问题我都不能回答,这涉及到保密原则,关于未来的事情绝不能向历史中的人透露,只许说寄信人的最基本信息,而基本信息的尺度由管理者把握,一旦觉得我涉及到未来的秘密,我会受到警告,三次过后我将被销毁。

所以我遗憾地告诉田川先生,他的问题我一个都不能回答。

田川先生很失望地看着我,意兴阑珊的样子,我承认田川先生是个很优雅的男人,以至于让八十年后的一个少女对他产生了兴趣,而这只通过一个笔记本就完成了。田川先生是个极富有魅力的男人。

我告诉失望的田川先生说,你可以给陈安小姐回信,我将负责带到。而按照系统原则,我将负责你们的所有交流,只有你们终止交流后我才能继续下一个任务。换句话说我是专门服务你们的游人。

尽管田川先生还是什么都不懂,但是还是兴奋地写了一封信,远远不止三个字和一个问号了。

然后我拿着田川先生的信,和田川先生告别了。我说我一定会给你带到的,如果陈安小姐能回信,你大概两年后能再次收到她的信。

田川先生听到我这么说,突然变得很失望。我早已知道人们听到我这么说都会失望的,我遇到过无数次这种情况,人们由于时间太长,全都放弃了这种交流方式,至今以来,没有一次超过两年的,顶多回一次信便会放弃。所以我这个游人虽然每次只服务于一个任务,但也做了无数个任务了。

我安慰田川先生说,兴许技术进步了,那么时间就会大大缩短的。

田川这时才笑了起来。

我就踏上了回程,来去的路是一种叫做程序隧道的东西,无数个游人在程序隧道里来来回回,我只是其中孤独的毫不起眼的一个游人。

我终于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回到寄信人陈安小姐那里,我是程序,所以这种路途的孤独我是没感觉的。

陈安小姐竟然没忘记这件事,毕竟都过去两年了,她惊讶地看着我,颤颤巍巍地问我说,你看到田川先生了吗?

我说,看到了。

他长得怎么样?陈安小姐问我。

这是他的照片。我说着就递给她一张照片,这是田川先生给陈安小姐的礼物之一。

陈安小姐看着照片出神,许久才问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田川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很有魅力。

陈安小姐笑了起来。然后就开始看信了。

看完信后她沉默了,她问了我许多问题,自然有许多问题我不能回答。不过陈安小姐依旧很高兴。

我要给他回信,你给我带过去吧。陈安小姐说。

我有些惊讶,问她说,你确定吗?这信要一年后才能到他手里,两年后你才能收到他的回信,如果他还愿意回信的话。

陈安小姐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我服务时间最长的客人。

陈安小姐却望向了窗外,眼睛里露出澄澈的光。

我在想要是技术再进步一点,速度再快一点该多好啊。

我便又回去了,花了一年时间到了田川先生身边,令我惊讶的是田川先生也没忘记两年前的事情,且一直等待着。

他自然又回信了。

我又花了一年时间才回到陈安小姐那里。

其中许多事情都不必再赘言了。他们保持着通信,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也超出了我猜想的时间。

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一天陈安小姐兴奋地告诉我,她和田川先生恋爱了。

那时陈安小姐已经二十六岁,田川先生已经三十一岁了,这是他们第四次通信,总共花了六年时间。他们竟然恋爱了,以这种极其不可思议的方式。我虽然是程序,但是也惊讶了起来,我问她说,陈安小姐你确定吗?你要知道你们不可能见面,不能看到对方,也不能听到对方,更不能拥抱,而且你们一次通信要花两年,技术也停滞不前了,你要清楚你们的一生也许只能通信四十多次。

陈安小姐想了一下,终于对我点了点头说,我们知道,我们商量过,田川同意了,我也同意,就请你给我们传递吧。

我被惊呆了,我第一次佩服起人类来,人类的创造力之所以一直在发展,大概就是因为他们不像我们程序一样,永远只知道按部就班吧,他们总会做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

而爱情就是最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只能答应。

我开始来往奔波于这八十多年。时间过得很快,田川先生和陈安小姐都逐渐老去了,而我服务的时间越来越长,成为了一个任务服务时间最长的一个程序,而且渐渐的,整个系统的单一通信时间也被他们打破了。

因为这一通信就持续了三十年。

其实在这期间田川先生和陈安小姐不是没想放弃过,他们无数次问我这样值不值得,爱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人,这样是否值得,而我的回应只能是沉默。他们挣扎纠缠了许久,终究还是继续恋爱了下去,而且他们在通信十年的时候,他们结婚了,系统管理局的人都很兴奋(他们有违反规定,偷窥了这场远距离爱情,不过谁会在意这些呢。)。我也小小地违反了一下规矩,给他们彼此传递了戒指,这戒指是田川先生买的,花了两年时间才戴到了陈安小姐的手指上。管理员并没有惩戒我这次违法规矩,他们的故事在系统里越来越出名,所以很多规矩都为他们稍微改了一下,但是这对于他们的爱情需求来说依旧远远不够。

我曾见过田川先生和别的女人鬼混,也曾和一个很好的女人同居了一段时间,可是陈安小姐却一直孤孤独独的。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封信寄出,就开始等着两年后的回信,这个事情没有耐心是万万做不到的,我想这大概算是一种孤独吧,也或许是爱情,我无法定义。

我没有将田川先生的事情告诉陈安小姐,因为他们交流的信息仅限于他们相互传递的信息,我并不是信息载体。

自然他们也争吵过,在信里,但是两年前的气一般到两年后都烟消云散了。幸好的是两年前的爱情到两年后没有消散。他们竟然将这不可能的爱情继续了下去。

田川先生比陈安小姐衰老得快很多,因为两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无法相比,晚年的田川先生疾病缠身,奄奄一息(台湾光复后,田川先生回了日本),而陈安小姐却还是很年轻。

我曾和在病中的田川先生有过一次交流,我问他选择这样的爱情是否后悔。田川先生竟然泫然欲涕,他说他后悔的只是年轻时没好好对这段爱情,给这段爱情蒙上了污点。我说我并不懂爱情,但是我不认为那段放荡生涯是爱情的污点。田川先生没有再说话,我事后想起陈安小姐孤孤独独的一生,便很后悔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田川先生在九十岁的高龄时死去了,他在死时我正好在他身边,于是我纪录下了他的临终遗言,并花了一年的时间传递给了陈安小姐(系统在技术停滞二十年后终于有了进展,在半个多世纪后将速度提高了一倍,然后又陷入技术停滞状态)。

陈安小姐听到田川先生的死讯并没有多大的情绪变化,她那时八十五岁,却只如田川先生那个年代六十岁的样子。她站起来拥抱了我,对我说,你辛苦了,以后再也不用给我们寄信了。

我说,你有什么想给我说的吗?

陈安小姐愣了一下说,谢谢。

我说,不是这个。

陈安小姐看了看我,然后笑了笑,终究没有说话,我却又觉得她所有的话都包含在了她的那个笑中。

我望着陈安小姐走了出去,她要去管理局注销这个服务,并处理相关事务。

一天后我收到系统通知:X15C2号游人,任务已结束,共用时76年7个月8日5小时6分12秒,共传递61次信息,服务人员:陈安女士,田川先生。。。

我知道这次任务结束了,我见证了一段爱情,这段爱情进行了76年多,却只有61次交集,且隔着永恒的时间。

而我也要开始下一次任务了。

2015/6/14于贵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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