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赶紧来医院一趟。”
“怎么了？”
“你外婆又在医院打医生了。”
等我到了医院，才发现这是一个小型骗局。不，不是说我外婆没有打医生。而是“来”和“去”的微妙差异。
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没有仔细分析她的话，以为她也在医院等着我，因此洗了一把脸就匆匆赶过去了。结果到了医院，妈妈根本不见踪影。外婆半坐在病床上，见我到了，很轻地喊了一声：“娟娟。”
看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很难相信她刚刚打了医生，并且险些掀去了医院的半张屋顶。
不过，还是有蛛丝马迹，我一低头，就看到地上有残留的菜叶汤汁的痕迹，很容易想象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混战。
外婆确诊老年痴呆症已经半年了。半年前，也就是今年差不多四月份时，妈妈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我还以为外婆已经去世了。得知是老年痴呆症，我松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自己正好也遇到了一些事，想放弃在北京的发展回到家乡。既然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再听到外婆的病情，我就迅速地行动起来。首要的事情是先回老家，买下一处带家具和家电的小二手房。然后在Bing上搜寻合适的长途搬家公司，把所有的家当打包运走。把北京的公寓转租，签好合同拿到余款之后，买机票飞到老家，行李也刚好到达。收拾行李、添置一些日用品，所有这些事情处理好，我把一切都安顿下来，时间大概过去了两个月，我从北方干燥的春天跨到了南方闷潮的初夏，就这样，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这番折腾之后，工作六年的积蓄差不多消耗一空。
“娟娟。”外婆又喊了我一句，“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回来了？”
“听到你打医生我就飞回来了！”我说。
“是他先骂我！”外婆一改跟我说话的温柔口气，很凶悍地反驳。
几个月来，我和妈妈分别照顾着外婆。
因为外婆不肯让我们给她雇保姆，很难说这是她清醒的坚持还是病中的执拗，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固执的女人。为了她的这个决定，妈妈可没少抱怨。“年轻的时候打打骂骂，到老了还要折磨子女！”妈妈在我面前这么说过。但其实，外婆并没有太过折磨我们，我和妈妈要做的，就是轮流每天去她住所一次，送饭，并且收拾房间。
不管是痴呆还是清醒，外婆都算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所以，我们要做的活也不算多。
这一次，外婆住院，倒不是因为老年痴呆，而是煤气中毒。
幸亏天气还不冷，厨房的窗户开着。但是，邻居报警我和妈妈分别从住家赶过去的时候，外婆已经昏迷在床上，大小便都失禁了。
那天妈妈比我先到。等120的时候，她一直在哭，见到我就哭得更厉害。
“都怪我！”她呜呜地说，“都怪我，我应该坚持给妈妈请个保姆，就不会这样了。她要是就这么走了我可怎么办……”
这种哭诉非常不理性，而这就是我的妈妈。
如果要我说，她在她的一生中，都几乎没有过什么理性的时候。
外婆送到医院以后，出乎意料，恢复得很快。大概她原本就身体很好的关系。而且，外婆原本脑子也灵光。年轻的时候，做了市里食品店的会计，虽然没有什么大油水，但小处占便宜肯定有一些。妈妈就一脸厌恶地说过，外婆曾经让她背着筐子去食品店装糯米，上面盖着青草，别人看见了，就说是割草回家喂鹅。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她这就是贪污！”妈妈说，“而且，我们家根本就没有养鹅。”
妈妈这么控诉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午饭的菜色上大获全胜，外婆居然没有被触怒，而是一脸的怡然自得。
那天是星期天，是我和妈妈的分工中都要去看外婆的一天。午饭吃了炸丸子、糖醋小排、冬瓜骨头汤和干炒花菜。记得特别清楚，是因为要吃得这么油腻，妈妈和外婆还吵了一架。
“妈你也别这么说，外婆要是不贪污点，她一个女人怎么养得活你跟舅舅。”
外公，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舅舅去了美国，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妈妈，大概就是让她从此照顾外婆的意思，从此以后，除了逢年过节打打电话回来，就算是失去了联络。
妈妈离婚以后就住在舅舅的房子里。这是十年以前，我刚考上大学时候的事了。
妈妈之后就很喜欢对我说，其实她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胡来，但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就一直忍着。我反而觉得这是种无谓的牺牲，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总之一句话，这就是我的家庭。所以我自己后来出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2
我给外婆办了出院手续。
去找主治医生签字的时候，他不在，在的是他的实习生。
“你就是，啊，你就是……”
“我就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要骂我外婆？”看到他的白褂子上还有一大片油腻，我恶人先告状地嚷了起来。
“老人家非要吃回锅肉，我就劝了几句……”
“你们医院还有回锅肉吗？你们怎么能给病人吃回锅肉？”
“不是我们医院的回锅肉，是隔壁床家里人送来的回锅肉……你外婆，非要吃人家的回锅肉……”
想到外婆当时蛮不讲理、凶神恶煞一般的场景，我实在忍不住，噗一下笑了。
他愣了一下，也笑了。笑完之后，拿起笔签了字。
“你代签没问题吗？”我问。
“出院我代签没问题的。”
“因为早就盼着我外婆出院了吧。”我板起面孔。
他有些困惑地瞅了我一眼，那神态真是天真无邪。我只好又笑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哎！这些天谢谢你们照顾我外婆。她肯定给你们添不少麻烦了，对不起。”
送外婆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在嘟嘟囔囔，抱怨医院这不好那不好，每天打那么多药都是骗钱，吊瓶里肯定都是些葡萄糖，抱怨饭菜差，医生不准她吃饱。
说到吃，我想起来问她：“你半夜三更的为什么要起来开煤气！不是饭菜都给你做好的吗，放微波炉里热一下不就行了！”
“你懂什么！”她不屑地反驳，“微波炉热出来的东西不好吃。”
“你再这样我把天然气给你停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外婆不做声了。
唉，外婆也跟世人一样，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然而，我喜欢外婆。或许比喜欢妈妈还多。
跟妈妈相比，外婆也更关心我。这次离开北京回家，原因是什么，妈妈问了一句被我凶回去，就再也没提起这个话头。倒是外婆，虽然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清醒的时候，便会十分地关心我的生计。“你在北京是干什么的呀？”我告诉她，我跟我的搭档给企业做成品检测，他负责揽活，我负责出报告。不知道外婆是因为本来就听不懂，还是因为得病了记不住，这个问题反复地问了我二十几次，而且每一次问完，都要再加一句：“那你回来还能挣到钱吗？”我说，不能。她就唉声叹气：“那你还是回去吧，别呆在这变得跟你妈似的。”我心情好的时候就说“没关系我还有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回“我妈怎么了！”她就不出声了。
从小就是这样，我只要一凶，外婆就偃旗息鼓，所以我是我们家最凶的人。
不过，凶归凶，我也的确要考虑自己的生计。
存款快要见底，工作没有着落——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这个小城本来就不重视工业，以前还有家做热水瓶胆的工厂，现在连那家工厂都已经倒闭了。
前两天，工作搭档给我发来了邮件。先是说了一番多么怀念我们并肩作战的过往，关切地询问了我在家乡的境况，最后话锋一转：
“你的心情整理得怎么样了？我觉得，你也不能永远走不出来吧。”
我的心情，看到这句话，就咯噔了一下。果然他之后就委婉地说，如果我确定不再回北京，那么他也就要开始寻找一个新的搭档，之前用过的几个兼职都不错，其中也有愿意离开原来公司跟他单干的，他也不忍心让别人失望云云。
我合上电脑，走进厨房。那天，是轮到我给外婆做饭的日子。
相比妈妈在厨艺方面的能干，我做饭的诀窍就是把一切都炖得稀烂。
3
“你妈没来啊。”打开家门，外婆就失望地说。
今天是星期天。这一天，按照之前的约定，应该妈妈也来外婆家里，她做饭，我打扫，吃完饭以后三个人一起聊聊天。
“是没来。怎么了？我妈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吗？”我不动声色地说。
“你不要老护着你妈。”
“我护不着她。”
“她肯定是谈恋爱了。”
“有可能吧。”我说，“那吃什么呢？我不想做饭，叫点外卖怎么样？”
“我想吃面条汤。”
“那我找个面馆好了。”
“我说的面条汤！”
外婆的怒气是突如其来的。忽然之间，我凭借本能知道，这时候不该跟她硬顶。
“我哪里会做什么面条汤嘛。”我说，“那你教我做好了。”
“我不教。你妈会做，你问她。”
说完这句话，外婆就进了里屋。隔着门帘，我看见她径自躺在了床上：脸朝里。
出事那天的床单都已经扔掉，不知何时，床上已经换上了淡紫色、上面有大朵百合花的床单，一看就是我妈的品味。
我打电话给我妈：“外婆说要吃面条汤。”
没想到她断然拒绝：“我不会做那个。”
“她说你会做。”
“她记错了。”妈妈说，“是她给我做的，就做过那么一次。”
那一次，是在外公去世以后。妈妈当时十岁，已经要承担一部分家务。早晨，她要第一个起床，通好火，洗好米，倒进铁饭锅焖上。等外婆起来炒了菜，就可以带好到学校去吃的午饭。妈妈总是抱怨外婆做的菜难吃，所以，当她有了更多自理能力的时候，就宁愿辛苦也要自己做菜，而外婆呢，不说欣然，至少也是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唯一困惑的是，照理说来，这样长大的妈妈应该性格十分坚韧才对，可我记忆中的她，除了厨艺很好，对生活的态度就是没主见＋爱抱怨。爸爸出轨的事情也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要坚决断绝、挽回家庭还是忍气吞声，几种态度交替着出现了几轮，跟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抱怨，最后离婚的时候，也就跟我爸差不多成了仇人。
有这么一个妈，我后来出的那点事儿，简直可以说是情理之中了。
对于妈妈出乎意料的性格，外婆有过一针见血的评价：“你妈妈，喜欢做饭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想自己吃口好的，喜欢享福啊，这点像我。”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说外婆日子再苦都要享福。比方说，冬天去上班之前，她要烧一壶开会烫烫脚，这样一天脚都不会冷，也不会长冻疮。
“但是她就从来只烧够她自己一个人用的水。”对这一点，妈妈至今仍然耿耿于怀。
跟她们俩相比，我算是一个完全不知道享福两个字怎么写的苦行僧。
“妈妈说她不会做什么面条汤！”我捂住电话，对里屋喊。
里屋一点动静都没有。外婆没有翻过身来。
这时候，妈妈忽然在电话里说：“你等等，我想起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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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小说组入围作品《外婆的面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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