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山芋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在谈论什么

女儿出生后,老婆做起了专职主妇。买菜是主妇的主要工作,但如同绝大多数工作一样,买菜很快成了负担。去的路上踌躇满志,如同带着理想,但买到的依然是雷同的、现实淋漓的:青菜苋菜芹菜白菜空心菜花菜……她也想买几种电脑无法输入的菜,但很难。

于是,买一堆山芋回家成了改善伙食和改变生活的举措。在她如此,在我则不是,我对山芋太熟悉,虽然接触越来越少,但还是像亲戚一样感情深厚。

每回老婆买了山芋,我都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好呀好呀……山芋有四种吃法,你知道么?”

第一是生吃,削了皮抓在手里啃。还可以边啃边跑,一路冲进童年里月淡风清的黄昏深处。窖藏过冬的山芋生吃起来还有苹果的香甜。

第二种是煮着吃。身在物产相对丰富,而且早早就“分田到户”的农村,小时候家里煮山芋主要是给猪吃。煮好之后香味若隐若现,我们会心有不甘地挑挑拣拣,随随便便地吃上几口,扔掉,换一个,以造成吃剩下来才给猪吃的假象,获得对猪的优越感。煮山芋其实特别好吃,原汁原味,入口即化。

第三种是蒸。乡下大锅,煮饭时在周边排一圈切好的山芋片,饭熟了山芋也烂了。这样蒸山芋其实也可以叫做烤,因为它的一边是贴在铁锅边缘的,如果柴火碰巧是树枝树干,那就是真正的“炭烤山芋”,农村料理。不管蒸还是烤,关键是要让山芋的一边有点糊有点脆,嚼起来又脆又香,那就得偿所愿了。

第四种吃法是扔进灶膛里去烤,这是真正的烤,山芋完全埋没在柴灰里,隐蔽在灶膛深处,在时间和柴火中慢慢修炼,非火钳不能把它们翻出来。扒出来外表可能已经凉了,但里面是烫的,边吹边吃,吃了扎扎实实的芯,再啃外面的一层皮,这时最恨的就是烤过头了,以至于山芋由外往里一小半都成了碳。下次努力吧。

现在,山芋的吃饭基本只剩下蒸,放在电饭煲的上一层,不含烤。还是很好吃,但我不爱吃,就像亲戚感情都在但不爱见面,无话可说。再或者,兴师动众地放在烤箱里烤,裹一层锡纸,锡纸揭开之前,总以为是鸡翅。

各种关注人类生老病死的组织都推荐过山芋这种食物,说它如何健康如何重要,简直和牛排三文鱼一样的重要。世道一直在变但营养价值没变,山芋是预防肿瘤的极佳食物。但我极少吃山芋,在路边看见烤山芋的会绕开,因为,大肆提高山芋等食物的地位让我觉得一种难以名状的耻辱。“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广文先生就是农民,饭不足吃山芋,山芋是贫穷落后的标志之一,是羞于提及的。如今吃海鲜吃出痛风和三高的人群开始把傲慢的目光投向山芋,装腔作势地说,它是好东西,真好!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卖山芋的菜农小贩,乃至山芋自己,也都无趣地自豪起来,还迫不及待地享受起被吞食自豪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贫苦不堪直至今日,得了几句夸奖就忙不迭地对别人示好、对自己示好,这还不够让人感到耻辱吗?

山芋深埋在土里,不需要除虫。但山芋藤周边会长杂草,影响山芋生长,锄草是山芋对人唯一的要求,一般在盛夏。

七八岁那年的某个夏日,母亲去家后面山上的自留地里给山芋锄草,我一个人被反锁在家里,一个人打发司空见惯的孤独寂寞的童年时光。下午两点左右下起了大雨,雨越下越大,大到让人看不见眼前听不到其他的程度。家后面的山丘忽然出现了滑坡,土冲下来,把水泥院墙冲倒,一个半圆型的缺口豁然出现在我眼前,暗红色的砖块如有骨肉一样暴露在眼前。封闭的家被切开,我顿时没有了安全感。我在不安中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出去,山上去找妈妈。

从家里到自留地,不过十来分钟的路,但那个时候看来则是道路阻且长。夏天的丘陵里有很多平常所没有的凶险,在暴风骤雨的呼应下,危险几乎就是叽叽喳喳扑面而来。我冒雨爬出院墙,从平日里极少去的院墙后面绕出来,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脚下的生活垃圾,走上去山头的路。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远,妈妈就迎面走来,穿着颜色鲜艳的雨披,露出小半个脸。她当时一定是大喊一声,惊叫着问我干吗去。我当时一定是欣喜不已,顿时感到安全了。

她一定在微微的担心后充满了安慰和幸福,儿子对自己如此依赖,可谓母子情深。我当时想什么,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在爬出围墙的缺口后,犹豫着要不要往另一边走。另一边,是一户人家的屋后地带,有柴草堆、茅厕和很多杂物。再走,是另外的人家,然后,到了另外的村子,最后是江边。这一段长江南北走向,顺江边走,往南可以走到安徽,往北则可以摸到南京城。我如果意志坚定地走,不用到天黑,应该可以走到父母找不到的地方,第二天,应该可以走到父母即使大张旗鼓也找不到的地方,再往后,能走到自己都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地方。

我爬出院子不是为了找母亲去,而是因为我想爬出去。在一个封闭逼仄环境里呆久了,即使年纪不大,也有冲杀出去的需求。母亲对我过于呵护,超过对任何庄稼的呵护。我出门必须汇报,即使在晴朗无云的日子,即使在节日和周末。而汇报之后,母亲即使同意我出去玩,她焦虑愁苦和阴沉的脸,也总是成为我头顶上的大半个天空。

那天,出于常见的懦弱和畏惧,我只是把事情做了一小半。爬出院墙后,我犹豫片刻就走向了另一边,走上了去山顶的那条路,然后就遇到了母亲,在暴雨中我不自觉地参与了真情一幕的演出,并且至今印象深刻。

那个夏天的午后,母亲一定心满意足,给山芋锄草,在半路遇到“寻母”的儿子,两者都是不小的收获。确切地说,两者都是收获的保障,至于是否真的丰收了,丰收之后又如何,来年和更长久的年月里能否一直收获多多,她并无把握。

不过渐渐地,她也就力不从心了。我在她无限关注的目光下野生野长,祸福冷暖自己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