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光景] 光景什么

二十二岁那年,我下定决心,准备考研。半年的光景中,我几乎整日埋在书籍和笔记之间,皱着眉头,内心怀有薄薄的期许,更多则是厚厚的怀疑。在最艰难的时候,典林兄给我发短信说:“艰苦的耕作和轻松的采撷一样动人。”我犹记得,自己站在雪中,捧着手机,潸然泪下。

考研是一场寂寞的耕作。高考时,我们犹能彼此搀扶,完成课堂上的标准动作,然后在期末排名中嗅到一丝征兆。但考研那一整年的光景,就像去跑一场只有一位选手的马拉松,只有在终点触线的那一刻,才能知道自己命归何处,剩下的时间,都只能躲在自习室中,默默与自己较量。

学校的自习室在新图四层,管理员是一位身材微胖的阿姨,夏天未至,便早早把空调开得十足,但因为坐南向北的缘故,还是抵不过夕晒的难熬。乳白色的钢制书架,在屋子中央逐层排开,两边整齐地码放着八张方桌,几十把木椅,早上八点一开门,不需多时,狭小的自习室里就能坐个满满当当,满头大汗的,都是些为了前途苦苦修炼的年轻人。

在图书馆最初的两个月里,大多数时候我还是能踏下心的,粗粗算来,竟然把书架上相关的专业书籍通通翻了一遍。自习室里学生虽然多,但不消几周便能混个半熟脸。在书架取书时,我经常会和一个商学院的女孩碰到面,她每次都戴着两只蓝色的套袖,人瘦小得很。相遇的次数多了,也就猜到彼此要考的是一个专业,免不得会相视一笑。我还记得曾有一个高个子的男生,面目粗壮红润,看书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他的桌子上总摆着一本雅思圣经。有次我坐在他旁边,偷偷看到书的扉页写着一行清秀稚气的文字:“老公,我们一起去美国。”那种动容,如鲠在喉。

偶尔焦虑难忍,我便干脆一转弯,逃到摆满小说的书架,将一个不知名的作者,从尘土中摘下来,像摘桃子,捧回去自己品尝。我曾读到过一位冷僻的日本作家,叫做片冈铁兵。记得那篇短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哥哥千里迢迢赶到马戏团,观看妹妹的演出。只见她在钢丝绳上做着各种动作,惊险而优美,但当音乐升至高潮时,她失足从六层楼高的钢丝上坠落。故事戛然而止,却害得我连续做了几夜相似的梦,只不过,从高处跌落的人,换成了我。

年至八月,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来,那种感觉像是被什么人片刻不停地追赶着,但回过头,又什么都没有。入夏后的一天,我在图书馆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姥爷肚子疼得厉害,已经叫了救护车,让我赶紧回家。我知道姥爷是个脾气倔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踏进医院半步。

我是被他和姥姥带大的。姥爷的脾气倔强得,年轻时吃了不少苦,我听姥姥说,他曾为了几十块钱押运过一台机器,从北京跑到了云南,在火车狭小的空间里,竟然坐着睡了三十个夜晚。六十岁那年,他被检查出癌症晚期,切掉了大半个胃。医生和家人说,回家修养吧,剩下的日子,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于是姥爷酒照喝,生气起来骂人,照样是洞彻整个胡同的响亮。如此过了二十一年,竟然奇迹般地安然无恙。可是那个下午,当我听到救护车的消息时,心头隐隐泛出些不祥的兆头。

姥爷患上的是胆结石,医生说,应该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父母不愿耽误我的学习,各自熬了两夜,到了第五夜,终于换到我去陪床。姥爷的炎症尤其厉害,各种消炎药都使了个遍,还是起不到一点儿作用,隔几分钟就会咳一口浓痰。床边的一卷卫生纸,不过半夜,便用完了。

我记得因为没有床位,他当时躺在医院过道的简易病床上,我则坐在一侧,看他睡熟了,就抱着一本毛概反复默念着。半夜时,他突然咳醒过来,想起什么似的,把我唤到耳边,嘱咐我说学习不要过分劳累,一切以身体为重,还吩咐我从他的衣兜掏出一百块钱,让我回学校多买点冰棍解暑。

八月中旬,姥爷病情愈重,幸好ICU空出了一张病床,医生便和父母商量,让姥爷住进去。次日清晨,我推着病床,跨过友谊医院长长的通道走廊,阳光落了一地。在进病房的时候,我悄悄趴在姥爷的耳边,说等您病好了,我给您买好酒喝。一周之后,噩耗传来,那句话竟是诀别。

丧葬完毕,待我我重新回到学校的自习室时,夏天已经过去了多半,清晨渐渐蒙上了一层微凉的雾气。我坐的地方面向窗户,下午时分,阳光刺入双眼,不自主的,泪就流了下来,打湿了桌子上的《新闻理论教程》。那个戴套袖的女孩悄悄递给我一包纸巾,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扑朔朔的,我用书蒙住头,不敢出一点声。

十月的北京早早入冬。刚刚把持住悲伤,紧张和焦躁又冲破了牢笼,失眠便突然厉害起来。不记得是从哪天起,我开始每一天都用手机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有时单调无味,只是为了记录,为了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来时,作为路过这一切的凭证。

冬季的图书馆,暖气开得尤其足,一到下午,从暖气片上蒸腾出来的热风,一不小心就会吹到学生们的睡意。如果困极了,我就去厕所,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只有在那里,冰冷的气息才会刺痛欲睡的脸庞,让人立刻恢复了神志。我记得那年冬天,楼外经常飘着鹅毛大雪,道路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学生们来来往往,走起路来,还能听到吱吱嘎嘎的声音。

大雪的确是那一年最为清晰的标识。某天清晨,我去人大的校园中蹭课,大概是因为到得早,雪下得紧,天又未亮,偌大的明德广场上,竟然只站着我一个人。在我面前,还有一只巨大的雪狮子,在路灯下闪着淡黄的颜色。我歪着头看它,想着半年之后,我来到这里,有一张床铺,傍晚时,能和同学坐在宿舍里,随便聊着未来。

年末将至,宿舍中其他三位同学都已经找到了各自的工作。到了傍晚,他们玩摄影、打游戏、听音乐,只有我一个人对着昏黄的台灯,在书海中对接着繁杂的知识线索。最终,我还是禁不住诱惑,投了几份简历,好像是承认了自己的懦弱,又像是成为了一名为自己悄然留好退路的逃兵。

我去面试了一家电视台,还有一家英语培训机构。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很别扭,我放佛出现在了一个讽刺的场合。那种从未经受过的嘲笑在十二月的大雪中攀爬到达了顶点,反复敲击着我。在三环路的人行道上,我和典林打电话说出了心中的苦涩,他那时正在传媒大学读博士,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解着我。于是,也就有了典林开篇发给我的短信。他笑我是诗人脾气,敏感到每一粒血小板中。

新年来时,我没去听钟声,害怕任何催促的暗语,心中堆满了绝望。女友偷偷给我买了政治冲刺的资料。她后来告诉我,她对着电脑查了好几个晚上,“别人都说啊,这几本是预测最准的!”我看着她兴奋的神情,突然感到心中莫大的内疚。考研之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和她在电话中长谈了一个小时,谈论生与死、梦想与现实、获得与失去,都是些伸手抓不到的事情,甚至还谈到上帝这个家伙,偶尔竟会对那些慌手慌脚的人多一点垂青。最终,我听从了她的话,既然已经跌撞了半年的光景,总该试试看才对得起自己。我决定由用一个通宵,把消磨困顿的时间弥补回来。

那天晚上,我从学生超市买了六罐红牛,在课桌上摆成一排,翻开她给我买的政治参考书,从第一页开始背诵。十二点一到,宿舍准时熄灯,于是我就把椅子搬到了洗漱间,因为只有那里还有光亮。北京的冬夜冷得入骨,冻得哆嗦了,我就在洗漱间和厕所里转着圈蹦跶,嘴里像念经一样的反复絮叨着知识点。大约是凌晨三点的时候,法学院一个哥们起夜上厕所,睡眼惺忪,刚刚转进厕所,我就跳了出来,他被我吓得一声惨叫,楼道里的声控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

考研那两天,我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即使中午吃饭的时候,也翻着笔记和时间赛跑,等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响起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走出考场,我给典林兄打了电话,吞吞吐吐,也不过只想倾诉我的感谢。那天晚上,我和女友在好伦哥吃了一顿奢侈的自助餐,我用托盘顶住下巴,她呵呵地笑我,给我拍了有关考研的最后一张照片。

成绩出来时,北京迎来了又一个春天。我刚好接到电视台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已经拿到了台聘的指标,什么时候去签合同。我告诉她,我考上研究生了。那边一阵沉默,估计心里在笑这个孩子蠢笨不堪。就这样,我来到人大,度过了接下来的六年光景。

好多人说,时间如流水。它经过时缓慢,等我们回望时,又突然湍急起来,让我们抓不住,也放不开,只有静静端赏的份儿。如今想来,我并不能声称自己所遇到的困难有多么了不起。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最多的东西,反而是一种生活的体验。我渐渐从中明白了,生活就在近处,像一把不怎么舒服的椅子,由我们选择坐姿。

六年已逝,那些如坐针毡心悬一线的漫长日子,想想看,竟然如一阵烟过,让我觉出莫大的轻松,还会嘲笑自己的稚气,感谢那些搀扶我爬过艰难日子的人们。如今,典林兄博士毕业,留在大学教书;我也一口气在人大读完了博士,回到母校任教。那个傻乎乎给我查找考研资料的女友,最终成为了我的妻子。

我还记得,在硕士论文的后记中,我这样写道:这篇歪歪扭扭的文字,是献给姥爷的。我从未忘记那些守在他身边的日子,我想,他也一直都未曾远离我的生活,一直在天上看着我,看着姥姥和爸妈。而我所得到的一切,我知道,也都是他的保佑。

四年之后,我将博士论文献给了姥姥。她从小把我带大,自己却没上过学,也不识字,却总是为我感到骄傲。我给她看我的论文,她端详了半天,高兴地和我说,小时候啊,一冬天要给我做五条棉裤,因为我总尿裤子。她说到这儿就笑了:“一晃这么大了,谁想得到啊,都博士了。”我知道,一个学位终究算不了什么,但能看到她开心的笑,我就觉得很满足。

去年六月,我带着她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明德广场上人山人海。在一勺池边,我把我的博士帽,亲手戴在了她的头上。

(那年考研,我为自己拍下的一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