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要一个古惑仔父亲] 为什么父亲给我什么都不想要

文/陆俊文 摄影/小隆

祖母去世后便无人管教得了父亲了。母亲撵我到一楼祠堂给祖母上香,托盘里是三盅米酒,一头肥鸡。鸡头朝向牌位,先燃三张开路钱,敬三次酒,头香上三柱,这些是规矩,我从小就随母亲牢记。父亲对此事漠不关心,他生性好玩,只在祖母面前孝顺懂事,一遇初一十五繁琐祭祖,他干脆夜不归宿,只有什么时候来拜一拜呢?赌输了钱,要么就是债主讨上门来。

与母亲通电话,她抱怨,父亲半夜痛风,腿肿如萝卜,哀嚎难耐,母亲瘦小体弱,欲背他而不得,跌跌撞撞下了楼,卯足劲搀至医院,打了针,医生千叮万嘱,父亲仍不肯忌酒,不惜命,亦不在乎旁人关心劝阻。

我哽咽不知如何接话,既心疼母亲劳累奔波,替其不值,又对父亲爱憎交杂,感叹别人五十知天命,他却玩心不减,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要为父操心。想起多年前,高中毕业,我在朋友升学宴上刚敬上第一杯酒,父亲就一通电话打来,催我去医院给他结钱。大雨如注,我到达时浑身湿透,见他头上缠着纱布蹲在台阶上抽烟,身后一群膀大腰圆的兄弟,凶神恶煞,赤身裸体。我知道,他又和人打架了,但这次代价太大,别人是年轻力壮,抡起板凳就往他脑袋上砸,他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刀枪不入赤手空拳将人打倒的青年,没来得及还击,便已神志不清。那群兄弟信誓旦旦说要去复仇,父亲只摆摆手说,早就躲起来了,哪里寻得到。我看他一脸衰颓地拧着手里的白衬衣,全是血水,被雨冲下沟渠。我劝他直接扔了得了,再买一件。他却固执不肯,说是我母亲洗衣服时,若看到少了一件,定会生气问起。

他以为自己顶着一头白纱能瞒天过海?母亲随他生活二十多年,身上一刀一疤都清楚不已。

他痛时偏要饮酒,早起二杯下肚,睡前一瓶催眠。他也自叹人生悲苦,及时行乐,但他醉梦半生,当初又何必拖家带口?前些年,他常去悼念那些兄弟,我记得我小学时家里最热闹,每天中午乌烟瘴气,父亲他们一挂猪肝,一盘花生米就可以畅快送酒,谈至黄昏。叔叔们最喜欢送我去学校上课,开着一辆破卡车,威风八面,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他们也讲情面,怕我在学校遭欺,又担心我不爱读书,落得跟他们一番下场。

后来,家里客人越来越少,冷冷清清,母亲说,这才像家的样子,父亲却为此生气,在赌桌上大闹一场,跑路去了广东,几年不归。

直到李叔去世,尸体被人从河里捞起,父亲才悻悻而回。那是父亲拜把兄弟,五岁结识,十六岁一起下乡插队,回城后共同分配到修理厂,报名参加越战未果,最后在赌庄给人看场。李叔死时没人发现,他短暂结过婚,但很快便离异,一生无子嗣,若不是渔船清理水草是发现,恐怕他的尸骨都要化作鱼料。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死的,喝酒醉摔进河里?或是半夜被仇家砍杀。并不意外,生死自有天命,只是父亲懊悔自己苟且逃脱,总觉得是兄弟替自己抵了命。母亲以为父亲会因此而收敛,但随之而来的是债主纷纷上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我十八岁上大学离家时,感慨别人还能自称家徒四壁,我却连壁也没有。若不是意外得知祖父母留下祖房,恐怕父亲到了六十岁还要居无定所。

我曾问过母亲,当初何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母亲说,年轻时候的爱,谁不是一时冲动?只是结婚前她觉得有一日便过一日,没什么好算计的,结婚后她也忍不住去给祖宗上香,保佑父亲平安了。她虽然过得苦,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除了当初没有在怀孕时狠心剜掉我,让我也一起来到这个世上受苦。她记得最穷的日子,父亲被人打得卧床不起,家里没钱下锅,更无药医治,母亲背着出生不久的我走十几公里路去找祖母求助,祖母也困苦,讨得一些鸡蛋,几袋大米,勉强度日。那时候我格外乖巧,不哭不闹,就缩在背篓里安静地看着他们。母亲说,人这一辈子怎么样都是要熬的,好一点,差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说,其实道理我也懂,人生哪来的那么多选择,以为自己有得选,但其实,所有一切早就被上天安排好了。因此我打出生就和母亲一样,听天由命。

有人问我难道看港片《古惑仔》时,不会热血沸腾,也想执剑走天涯,闯荡江湖?我当然也被那种兄弟情怀,义薄云天感动得痛哭流涕,但还是会怯懦,除非我这辈子孤身一人,无父无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才会拿身体去做肉盾,去下赌注。我实在是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也不希望有人为我担惊受怕一辈子。或许像父亲这样活反而比较幸福,因为肉体上再怎么疼,其实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那精神上呢?他恐怕从来也没有为此而苦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