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书妖 御妖书生

书生的母亲来看他,临走前对他说:“要不你养些什么也好啊。”

对着满地脏污和垃圾桶里已经溢出来的快餐盒摇头叹气了很久。照例在他沉默读书的时候,帮他打扫房间、洗衣服、刷碗。想一想这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转眼之间,儿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冰雪聪明喜爱读书的小少年,变成了一个一点社会能力都无、每天只知在家里读书、偶尔累了才在窗口看看楼下的人们、毫无未来可言的男人。不过更令她不放心的是,他几乎不与别人来往,别说爱人,动物植物都不喜欢。眼睛里的亮光,就好似是被书本都吸走了一样。

母亲走了之后,书生又独自看了很久的书。这本书讲的是古代仙侠考据,波谲云诡,是与现在所处的这个无聊朝代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看到突然发现自己被黑暗包围,书生起身点灯,路过窗边他又停下来,趴在窗边看外面。除了读书之外,他唯一的爱好(或者说是唯一愿意花时间做的事情)就是从窗口看楼下小区里的景色,看小孩玩耍、老人散步、成年人匆匆忙忙地迎着夕阳回家。如果说小时候他会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没有朋友、每天只能在家里学习读书,那么现在则纯粹是为了“观赏”,看一个书之外的世界,同时也加深自己觉得现实时间远没有书中时间丰富多彩的印象。

他看着楼下的孩子和小狗一起玩,突然模糊地想起母亲走前好像曾经让自己养些什么。虽然他也记得小的时候,自己把流浪猫狗带回家,可怜兮兮地求母亲收留它们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同意过,只是让自己赶快回房读书。而现在,他再也不愿意也自知没能力去收留另外一个生命,更何况,无论是动物还是人,都不再是他沟通的对象。他能够交流的,只有书本,和书本之后蕴藏的广袤无垠的另外一片天地。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又回到他的书堆里,那些书散落一地,它们是他的痛苦源泉,但在这源泉的浇灌之下,长出了幸福之花和他赖以活命的补给之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趴在案头睡着了,以往的每个夜晚也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地不分白天黑夜。在朦朦胧胧中,他看到灯光下有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在偷偷摸摸地拿他罐子里的蚕豆吃。他眯缝着眼睛,假装丝毫没有察觉,然后缓缓地伸出两根手指,迅速地一抓——

“疼疼疼疼疼疼!”手里拿个像一只胖肉虫一样的家伙大声尖叫起来,声音既有孩子的清脆响亮,又带有一丝老气横秋。

“你还会说话啊?”书生把它举到更近的地方,突然想起这大概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和人说话——虽然眼前这个小东西应该不能称之为人。

“那当然,我是书妖,可是相当有学问的,区区人类的语言……”

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书丝毫没有质疑,或许也压根没管它到底说了什么,头脑飞速地运转起来,然后迅速决定——“好,就是你了,既然你会说话,长得又这么逗,我就养你好了!”——原来他还记挂着母亲对他说的话。

“养养养养我?”胖肉虫在他的手指之间剧烈地扭动起来,脸上都是一副好像被折辱了一样的愤怒表情,“我在你家书房足足修行了五百年,你这个黄口小儿居然想要豢养我?”

被他唤作“黄口小儿”的书生好像真的突然找回了自己从前的顽皮,找了根小绳就把他拴在书桌边,正对着他刚才一心觊觎的蚕豆罐,可望而不可及。而这书妖虽修行五百年,却不知为何挣脱不了这小小的绳子,大声哭闹着,一不小心简直要哭了出来,想想自己好歹虚长个几百岁,不宜与后生晚辈一般见识,故作望天状,没让泪珠儿掉下来。

谁知那书生晃晃手就走了,“什么书妖,我看就是一只贪吃聒噪的胖虫子罢了。”

这一下,没忍住,五百岁的书妖大人失声恸哭起来。

不过此后的生活还挺有趣,书妖原来为了修炼得吃些人间食物。书生偶尔喂他些蚕豆的时候,他努努力能够幻化成一个少年人形,嫌弃地拍拍周围的灰,坐在地上看书生读书。可是他身上拴在书桌旁的小绳就是怎么也弄不断,他想了想,猜想这可能也是某种羁绊,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书生太寡言,书妖却因为不敢说话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总想大肆施展一番,于是在书生读书的时候偶尔点评几句,却一下戳中书生要害,忍不住聊上几句,然后不得不承认地引为书林至交。

书生多少年没和人说话了,那些关于书的见解,一直积蓄在胸中,连沟壑都不能形容,只能说是万丈河山。终于要把这万丈河山向人诉说,一开始当然是抽丝剥茧,再来就是滔滔不绝,然后就是由浅入深、鞭辟入里。好在书妖或许当真是书妖,无论哪本书中的哪一处都能复述,都能理解,直把书生聊得神魂颠倒,废寝忘食。

这时书妖便把话题向食物方面引,说某某书中写到某某食物用词多么恰切描写多么精巧……不如我们今天也试试看,尝尝书中的味道。书生深以为然,于是久违地出了门,一路上还在和口袋里的书妖讨论交流,这买食材的来回两路都因他貌似一直自言自语还神采飞扬而引人侧目。

于是这么一来,书生不仅练出一手博古通今的好厨艺,更开始钻研起房间风水收纳之道、植物花卉修剪之道、家用电器维修之道,更连理财之法都学会了——书妖毕竟涉猎广泛又善于言辞,只令那书生顿感天地之广阔、学问之通达,自己先前的想法和对世界的理解无异于坐井观天的一只青蛙尔尔。

可想而知,过了数月,书生母亲再愁眉苦脸地来打扫卫生时,发现整个房间窗明几净,冰箱里整齐摆放着各种时令食材,每件衣服都得到了最合适的清洗和保养,以一种极其美观的样式,或折叠、或悬挂地摆在衣柜里。书生母亲心生疑窦,“难不成我这书呆子儿子突然走了桃花运,找了个极贤惠的女朋友不成?”

可书生仍不愿与她多聊,依旧坐在书堆里,可看着比原来齐整多了,只是好像清减不少,眼窝深陷,脸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她还在观察,儿子却起身催她快快离去。毕竟他已好久没和自己说话,一时有些激动,又有些疑虑。母亲走下楼来,免不了还要和附近邻居打听打听,那些大婶素与她相识,平时也很愿意讲讲她家“怪儿子”的事情。可这回没等他开口,她们就一拥而上,“了不得了,你们家儿子大概是疯了。”

书生母亲吓得眼前一黑,听了一会才知道自家儿子不但出门了,而且多次出门,尤其每次出门也依旧不和旁人招呼,却只是自言自语念念不休个没完,有人靠近他听过,说的都是读书的事情。于是大婶们得出结论,这孩子最后还是读书读傻了——她们从他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这么预言,说了十年之后终于坐实,却也依然一起啧啧叹息。

“好好的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什么哲学啊,历史啊,说起来就是让人发疯的东西。”

书生母亲这么多年来都接受着这样的指责,可今天看了儿子状态尤为不对,忍不住乱了方寸,向她们求救,“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先找个师傅给他看看,那书房那么破旧,说不定是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这话的是个向来迷信的大姐,书生母亲一直不屑与她为伍,这时也忍不住相信了,要了一位灵验师傅的联系方式。

书生母亲向师傅描述了自家儿子一贯的习惯和近期的变化,师傅提出必须前去现场勘测一番,方能确认有无鬼怪。

于是书生一日起了大早,正要采办食材,推开门却发现自己母亲和一位背着大刀的陌生人,本已十分不快,又听说“捉鬼”之事,只觉得既荒谬又厌恶,挥着手让他们快走。

可那师傅却说:“既无鬼,何怕捉?我只捉一捉玩,没有就算了。”母亲也在一旁帮腔,你且看书,不碍着你什么的。”书生不堪其扰,一模口袋,发现书妖不在里面,一撇桌边,那根小绳也已经短了。他不禁火冒三丈,一大步奔向那还在拿乔施法的师傅面前,揪起他的衣领,大声责问道:“我的书妖哪去了?”

那师傅本还在苦思冥想,到底想个什么由头才能合理收费,听到“妖”字,心头一喜,顺着话说下去,“那妖已被本道拘住了,如今就关在这葫芦里。”说着,拿起腰间一个葫芦,摇起来哗啦哗啦响,“不出半日,无论何路妖怪都将在此葫芦中打去道行,化成清水。”

书生听了大怒,一边痛打那师傅一边对着母亲说:“我儿时你便不让我交朋友,只许我读书;现在我只读书你又不喜,偏偏让我养些什么;我又如你心意,交了这么个小朋友,听我谈书,教我事情,你却又找了个老道把他收了去。这么一下,我只能去死了。”

说完,书生就晕了过去。

书生在朦朦胧胧之间,又见到了那只胖肉虫,“原来你没事!”他大喜。

“那当然,我可是修行五百年的书妖,怎么可能被一个假冒的术士拘去!”书妖得意说道。

“那我醒来还能够再见到你吗?”

“其实我本就活在书中,这次也是回去继续修炼,以后便不能陪你谈书了。”

“那谁来叫我做菜洗衣,谁叫我操控电脑?”书生急了,大声问他。

“其实这些本不是我教你的,都是你自己从书中学来,我只是让你明白纸上终浅,重在实践啊;天地之大,到处都是学问。”

书生听后顿悟,和书妖郑重抱拳,“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了。”

“你且归去读书,我自在书中伴你。”

后来书生醒了,从医院就溜了出去,背了个小包,去行千里路、读万卷书。

后来他开坛讲书,引万千学子来听,后人为他立传,传其善烹饪、善收纳、善编程、善修电器疏通下水道,兼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