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棵树创意园区离北京市中心不算远。从天安门出发，打车不过60块，大约需要40分钟。当然，前提是你没有绝望地堵在五环或者其他任何一条路上。
第一次前往这里的经历糟透了。出租车司机将我在五环上的七棵树桥放下。导航显示的目的地离这里不过800米，但举目荒园，没有任何创意产业的影子。茫然四顾后，我招手拦下一辆路过的三蹦子。途经一段布满汽修店的窄路，绕过一个高尔夫球场，再掠过一片外侨公墓，终于看到充满上世纪风格的欢迎招牌。红底金字的大门前，停满了黑车和三蹦子——在不通公交、难以打车的创意园，它们才是交通的主力军。
园区内有工整的道路，横竖交错，将一间间厂房风格的砖红色建筑分隔开来。每栋建筑迎路的地方，都有一块英文字母和数字共同显示的号牌。路边有树，但树叶和枝桠都向上生长，夏日里并不提供一丝阴凉。路上偶尔能见到脏兮兮的流浪猫，遇到路过的人喵喵地叫着，声嘶力竭地抓住生存的机会。
平面设计师刘治治曾经跟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七棵树创意园区周围的历史。离园区最近的公交站牌上写着“半截塔”。关于这爿塔有两种说法：一说这里原来有一座塔，但是被雷劈了，只剩下半截；又一说，这塔因为是一个太监修的，所以只能建半截。这些传说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只是与周围的外侨公墓结合起来，有一种格外的阴森和荒凉之感。
然而，只要走进园区内任何一家影棚，你会发现这种预设的荒凉并不真实。每一间看上去毫无二致的建筑里，都正热火朝天地开着工。这个城市大约一半的婚纱照在这里拍就，新人们穿着大同小异的婚纱，在摄影师的示意中摆换着姿势。大约三分之一的杂志封面和宣传硬照出自这里。另外三分之二大约被竞园创意园区、红点艺术区和散落在城市边缘的其他一些园区瓜分。这些园区永远弥漫着一股后工业和城乡结合部交织的复杂气味。在图片产业兴起之前，它们大多是大工业时代的老厂房和大库房。而现在，它们按小时被明码标价。摄影棚时租80到500不等，加灯另算。租用电脑甚至是数据线，都各自有着明确的价目表。把明星和观看变成一场欢快戏剧的梦境，多数时刻也是从这些繁复的价目表开始。
在这些园区里，我曾经无数次看见荧幕上星光熠熠的明星。从保姆车中钻出来时，他们大多穿着简单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巨大墨镜。这些墨镜也许遮住了脸上的雀斑、粉刺，却无法遮住翘皮的干燥嘴唇。他们也许刚结束了一场两千公里的长途飞行，从机场到摄影棚里的两个小时，也许是几天来做得最香甜的一个梦。匆匆躲进化妆间，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变回了人们熟悉的样子。
明星对这些地方的影响也许并不是细致入微，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只有当他们——拍摄的主角——进入影棚，现场才会流露出几分让人雀跃的气息。大多数时间，等待是这里的主题。等着化妆，等着采访，等着换装，甚至等着外卖把七个菜、十盒盒饭都打包送来。
第一次经历这种等待并不枯燥。仿佛两扇门之间透过一缕光，一个你原先从没见过的世界向你打开了。摄影师的助手们齐齐套着鞋套，在黑色的地胶上走来走去。摄影灯的灯光甚至刺眼，那个香港影帝怎么能如自如地在快门声中个不断变化姿势？镜头之下的明星总比想象里瘦上一圈，原来这个56岁的男人，把身材保持得那么好。
杂志的编辑牵来一只斗牛犬。影帝不假思索抱起，闭上眼睛，脸上是享受的样子。而他手里那只白色的狗，在半空中蹬着肥肥短短的腿，有点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杂志封面上出现这个画面，已经是两个多月后。原来除了现场，等待的主题一直蔓延至此。
二
我接到电话，问我想不想采访梁家辉，是在周六的下午。采访和拍摄时间表已经早早敲定，我只需在周日天下午的三点来到东三环外的一个影棚。影棚的斜对面，就是朝阳区民政局，门口挂着红色的横幅，兴高采烈地欢迎新人前来喜结良缘。这里在周日并不开门，门口的停车场和街道都少有人走。但我还是在那里转了两个圈子，才认定斜对面那间看来像是垃圾处理站的孤零零的长方形建筑就是我要寻找的影棚。
推开厚重的大门，我一路走进最深处的等待区。一张透明玻璃的餐桌，旁边就是黑色沙发和茶几。除了人来人往，这里的布置和寻常人家的客厅没有什么不同。第一次见面的编辑从桌边向我挥了挥手，她剪酷酷的短头发，穿一条低档的飞鼠裤，全身上下毫无悬念的都是黑色。不光是她，穿梭在这间屋子里的忙碌身影，也大多躲在一团黑色的阴影中。只有跟在她身边的两个青涩实习生，才为这团黑色稍微加了一点跳动的颜色。
梁家辉比我早一步钻进了化妆间，此刻正在接受另一家媒体的访问。在等待的时间里，我翻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温习昨天匆匆准备的11个问题。在此期间，一个男生手拿一瓶青岛啤酒在一旁的沙发坐下——下午三点喝酒就并不像什么好主意；一个服装编辑在连续拨打了两个电话后，怒气冲冲地叫来了当天影棚值班的男生——一包由快递送来的样衣在上午被别的拍摄团队误签，里面是下午拍摄要用到的衣服。尽管说了两句“对不起”，值班的男生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愧疚的神色，这让服装编辑的怒火愈发旺盛。
在这些序幕之下，影帝身穿格子西装登场的时刻倒显得不那么有戏剧性。56岁的影帝留着几乎可以看见青色头皮的寸头，窄身的格子西装在他的身上穿得严丝合缝，随着影棚里音乐和快门的节奏随意地摆出造型，似乎下一秒钟就能跳起舞来——就在这次拍摄一个多月前，他才跟陈慧琳一起载歌载舞登上春晚的舞台。
与永远在期待决定性瞬间的拍摄不同，采访更像是去魅的过程。又经过四十分钟，等待影帝换完四身行头，这一时刻终于来临。
细腿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不见了，梁家辉换上自己的板鞋和V领毛背心，鼻梁上架了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影帝的凌厉瞬间消失不见了。见我进来，他抬头宽厚地笑笑，和传说中一样好脾气。
“你介意我抽烟吗？”出人意料，他的普通话并不不如想象的好。我摇摇头，他点上一根烟，同时顺手从身前的桌子上拽来一个纸杯接住弹落的烟灰。话匣子就从五分钟前一起拍摄封面的斗牛犬打开。
三
眼前这个抽着烟的男人得过四次香港金像奖影帝，演了不下130部电影。他的故事也早已被人熟知。比如他年轻时候跟李翰祥的女儿拍拖，然后就被大导演看上，带来北京拍戏，原以为自己是副导演，却成了男主角；再比如他在北京拍戏的时候，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第一次和刘晓庆对戏，对方就向导演抱怨说听不懂，最后两人靠着摇扇子演完了对手戏；还有他被导演李翰祥大骂“我想捧你做明星，你却要做演员，没出息！”；再比如他是娱乐圈有名的好男人，爱妻爱两个双胞胎女儿。在我采访前，稍微新一点的新闻是他去清华大学做讲座，被台下的学生起哄跳《东成西就》里那段“双飞燕”，他不仅跳了，还说要把这段舞送给天上的张国荣。
即便在拍摄的短短时间，印证这些故事的画面也层出不穷。拍摄结束后，摄影师的助手、编辑、实习编辑、包括斗牛犬的主人……现场有不下十个人与他合影留念。他以一种亲切而保持礼貌距离的姿势站定，耐心地一一满足大家的愿望。走进化妆间，他唯一的助手正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而他却蹲在箱子前自己收拾着东西，比起不迟到、不发火的老生常谈，这个细节更像是没有明星架子的最好例证。
是的，原来那些传言的确都是真的。从准备问题的采访前夜，到他礼貌地问我是否介意抽烟，一段话始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除了获取新闻之外，每次访问都力求弄清这些人物与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约见他们经常需要九牛二虎之力。他们几乎总是以使人心寒的不予理睬或者拒绝来回答我的请求，即使最后同意见我，也要让我等上几个月以后才给我一小时或半小时的时间。当我终于见到他们时，我就千方百计延长会面时间，一旦见到了他们，便真相大白。”
这是意大利传奇记者奥莉娅娜·法拉奇写在自己《风云人物采访记》里面的一段话。这段话相当鼓舞人心，除了，真相大白的时刻并不是那么容易到来。
一些时候，在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前。我的心中早已装满了问题。比如香港电影导演王晶。他充满过火恶趣味和屎尿屁笑话的低俗喜剧，几乎占据我幼时多看港片的半壁江山，成为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后来他在香港《明报》连载自己的职业故事，又集结成书。我找来看了，这才相信这个低俗的胖子，真的是香港大学中文系毕业。他的文字条理分明，文采亦不俗。这样一个人，怎么甘心拍出一百多部无脑电影、被冠上一个“烂片导演”的名声？
见到王晶是在位于合肥新城区的某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就在采访同一时刻，打开酒店的电视，还能看到地方台播放的《九品芝麻官》。不下十五个来自各个媒体的记者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他们大多数非常年轻，却又带着一点志在必得的犀利。不出所料，群访开始了，所有的问题都围绕着周星驰和他的恩怨。王晶并不避讳，但也难免面露愠色。比起电影里那个神采飞扬的胖子，穿着普通蓝卫衣黑色平绒裤子的导演，看起来普通且疲惫。经由多年来在自己电影里乐此不疲的客串，大堂里的其他客人都认出了他，纷纷掏出手机偷拍。他似乎对这种礼遇早已见惯不怪，安坐于灯火辉煌的角落，慢条斯理讲述自己的电影和生活。
“拍什么片不代表你的人格就是什么样，因此我从来不去想别人的评价。何况连张艺谋也被骂很惨。”和想象中的一样对于“烂片导演”的称号，这个胖胖的导演毫不在意。他的《大内密探零零狗》评分和口碑极差，却是那年电影票房榜第七名。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许鞍华拍天水围系列资金短缺，是王晶投的钱。这两部电影虽小众却口碑不俗。但制片人王晶却无意于也拍一部这样“严肃的、有艺术品位的电影”证明自己。
“你再伟大，伟大得过张彻、李翰祥，伟大得过黑泽明？黑泽明晚景凄凉，张彻晚年时也一样。当时在邵氏影棚他请我吃面，我都不敢吃，因为我害怕吃了这一顿，他晚饭就没有着落了。当你下去了，没人记得起你，还是把生活弄好更重要。”
有些激动说完这番话，他又微微一笑，回复到往常淡定又带点狡猾的样子：“至于我，我已经有我的蛋糕了。”
这个笑容和这段故事，算是一解我心中疑惑，召唤来真相大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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