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是一道门【面对生死那道门——《最好的告别》】

《最好的告别》

有一天早上,无风无雨,我背着重重的电脑包出门,心里惦记着几个当天务必要审阅完的交易文件。对方律师的修改繁琐而絮叨,一如大多数律师的顽固和坚持,还带着点玩弄英文语法和法律术语的沾沾自喜,宛如我的一面镜子。早上起来给蝈蝈脱去睡衣再穿上衣服的过程让我汗如雨下,我每次都像围堵一只小鸡一样满屋飞奔地追上他,夹住他的小腿,一边防备着他四处挥舞的小手,一边迅速而熟练地解开他的睡衣纽扣。蝈蝈一如既往地大哭,那伤心的样子仿佛脱去的不是睡衣而是偷走了他的一只小耳朵或小鼻子。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出门的电梯里我碰到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她看了我一眼,大概是随口问道:“去上学吗”。我心里立刻绽开一朵小花:看啊看啊,我青春靓丽的像学生一样。

我的雀跃大概是一个寻常人对于青春永驻的渴望。走进书店,畅销书的柜台总有几本类似“不衰老的秘诀”,“永远年轻”这样的书。一则九十多岁仍然跑完马拉松全程的故事会引起大家的疯狂转发。事实上百岁老人即便在发达国家也只有五千分之一的比例,而九十岁能跑马拉松更是几万乃至几十万分之一的幸运儿。但大家喜欢这样的正能量并用他激励自己,似乎只要努力,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么看来,《最好的告别》实在是不大会说话,它试图告诉我们,不管多么积极向上,不论喝掉多少心灵鸡汤,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正大步流星地走在衰老的路上,这条路有一个很明确的终点,你迟早会走到那里。

书中阿图医生以一个医生的视角,记述了人们如何一步步衰老。这是一个漫长而普适的过程:从三十岁开始,心脏的泵血峰值逐年下降,人们跑步的长度和速度都赶不上过去;四十岁左右,肌肉的质量和力量开始走下坡路;五十岁开始,骨头以每年1%的速度丢失骨密度;七十岁的时候,大脑灰质丢失使头颅空出差不多2.5厘米空间,所以老年人在头部受到撞击之后,会很容易发生颅内出血;八十岁时,我们会丢失25%-50%的肌肉;大脑的处理速度在四十岁之前就开始降低,到八十五岁,40%的人都患有教科书所定义的老年痴呆。皮肤细胞内部清洁废物的机制会随着年纪增长而慢慢失效,残渣聚集,成为黄棕色的老年斑,眼睛的晶状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弹性会逐渐降低。一个六十岁的健康人视网膜接收到的光线仅为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三分之一。人之衰老如同入冬,漫长持久,徐缓渐近,每日变化细微,疏难觉察,日日累叠,终成严冬。

如果了解人类衰老的过程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话,下面的可能就更让人不愉快了。大部分的医务工作者都面对过这样的场景:病人的某个部位被切开,插上导管,连接到某个日夜工作的机器上,送入ICU病房,临终的岁月变得孤苦难捱,死亡得到一定程度的延缓,有时也许是加速,但总有一天仍将不期而至。离去的时候,血管里流着化疗药物,喉头插着管子,肉里还有新的缝线。我之前还看过《外科医生手记》,书的作者舍温努兰也是一名外科医生,他坦诚“真相通常是一连串毁灭的过程,本质上会使死者的人性崩解,在我见过的死亡中,有尊严的并不多”。

《最好的告别》告诉我们医疗有其局限性,如果你一味争取,医生在大多数时候总有各种手段可以加诸病人之身。但医疗救助的目的应该是让人回归有意义和有质量的生活。如果这些都无法做到,那么适时的放弃可以回归最终的宁静。阿图罗列了他的行医经历中的各种故事和一串串的数据,希望我们了解“要使老年人的生活变得更好,需要抵制干预,修复和控制的冲动”。

作者阿图.葛文德是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外科教授,克林顿、奥巴马两届民主党政府的医改顾问。我看过很多医生写的书,阿图医生的这本更让我一气呵成手不释卷。它不仅仅是关于衰老和死亡的医学知识普及,还充满了哲学之思。医生无数次的目睹着生命和死亡的转换,更容易对于生死引出一些哲学的见地。

无论社会如何进化,厌生恶死均为人之常情。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人对于有准备的,理解了的困境承受力最强,反之受伤害最重。充分的了解预先设定好的自然规律会打消人们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在最高力量面前,平静的安详的放弃。这大概需要我们谦卑的放下身段,意识到自己仅仅为自然的一部分,这暂时属于我们的身体发肤,如同万物一样从尘埃中长出,飘零于凡世,然后终将寂灭,无声的散布在浓密的森林,肥沃的河床。

而秉持这种态度并不意味着尘世的无为与庸碌。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说“要始终注意属人的事物是多么地短暂易逝和没有价值。那么请自然的通过这一小段时间,满意地结束你的旅行,就像一颗橄榄成熟时掉落一样,感激产生他的自然,谢谢它生于其上的树木”。写下这话的马可.奥勒留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还是曾经执政古罗马帝国长达二十年的君主。在他所处的时代,古罗马内忧外患,马可.奥勒留东征西讨,最后病死军中。他在位期间,古罗马遣使汉朝,这是罗马和中国的最早的正式官方往来。利用辛劳当中的闲暇,马可.奥勒留不断写下与自己心灵的对话,从而著就了永悬后世的《沉思录》。斯多葛派的哲学中有很多清静无为的因素,它对激情与欲望怀有审慎的态度,追求冷静而达观的生活。马可.奥勒留是其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我把这位老人的沉思录放在办公室里,没事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经常感慨于一个如此通达,节制和内省的智者,在俗世中所爆发出的勃勃生机。

行笔至此,我想到一则为中国人所耳熟能详的故事:庄子的妻子死了,朋友来看望他,看到庄子坐在地上,鼓盆而歌,朋友觉得他太无情,庄子答:“当她死时,我也感到绝望,后来我意识到在出生前她并没有身体,我就明白了令她出生的同样的过程也令她死亡。我所失去的她,只是在天地简单的寝室里躺下来去睡一会。她已经安睡于大自然之间,我为什么还要哭泣”。小时候我读这则故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才渐渐明白庄子的生死归一,安时处顺。庄子的时代据我们两千多年,这中间历经风雨飘摇,战火连绵,繁华盛世。但时至今日,这质朴不争的安时处顺,仍给我,也将继续给我的后代以具体,细腻而持久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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