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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济宁市区拆迁,我爷爷从此住进了楼房。也是那一年,我开始上小学,此后的事我开始有了印象。开学时,东门小学的大门翻盖,大家都走后门。第一天放学,爷爷去后门接我,人多极了,可他还是接到了我。回家的路上,他笑眯眯地问我,你有个同学的妈妈,是济宁电视台的主持人啊?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同学,也没注意过谁的妈妈,因此没有办法回答他,这让我过意不去,因为在我看来,他对这件事很有兴趣,而我不想让他扫兴。后来,我试着回忆起我的整个小学一年级的日子,我发现我只能记起那个下午。至于那个同学是谁,他妈妈是不是主持人,我后来一直没能找到答案。这说明当时我很内向,还不大会和人交流。我讲这件事的意思,不是想说我爷爷喜欢八卦,我肯定他不喜欢,不管通过血脉,还是通过观察,我都相信我们不是那种人。但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另一种东西,这是我后来才慢慢意识到的,就是爱美之心。

我爷爷搬到楼上住,没有地方养花,于是从路上掰了半截麒麟掌,回家插在花盆里,养了它二十年。我每天放学回家,有时见不到家里人,但总能看见这棵麒麟掌。它就放在客厅的写字台上,在正中间。开始的时候,它只有拇指大,后来它长大了,长得枝繁叶茂,气势撼人,像一棵微观的巨大的树。它那么有气势,我想是因为它从来没有开过花。它要是开花,一定很露怯,幸好它不开花。我上小学时,流行一种一块钱的拼装玩具,取材自《魔神英雄坛》,造型精巧,还是夜光的。于是史巴拉古大师的神鹰斗士有时就站在麒麟掌的枝桠间,孤身远望,显出极大的深沉,看着它游目骋怀的雄姿,我心情也激动起来。有一天,我不知道怎么想的,拿刀片划开了这棵麒麟掌的树干,划了一个小口,里面白色的汁液渗了出来,我一见赶紧住了手。当时,我奶奶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她想用目光制止我,我想她是怕爷爷心疼这棵树,其实我也心疼,我已经心疼了。我很后悔这次行凶,人就是这样,有时会生出莫名的恶意,但总是很快就会后悔。这棵麒麟掌,旺盛了二十年,后来它枯萎了,枯萎的比我爷爷老的还快,这是它的义气。

麒麟掌死了,爷爷养起了仙人球,各种各样的仙人球。我去看他时,他领我看它们,在阳台上排成一排,像一队老弱残兵。还有他的小乌龟,在水盆里泡着,我想这可能是生物界最沉得住气的两个物种了。那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他真的老了,这是他对养生和长寿的愿望吧。后来我再去看他时,都要往阳台上走走,看看那些仙人球和乌龟,朝他点头笑笑,意思是它们很好玩,我爷爷也冲我一笑,意思是可不是嘛。我们爷俩就是这样交流的。我爷爷一辈子热爱花鸟,但晚年的主题偏于沉静了。

早在我没出生时,他养花是有名的,有满院的月季花,盛开时璀璨如锦。我三姑给我讲过那些花多好看,多少人来家里看,她说你爷爷真下功夫,满院子的花,掐他一片叶子,他都能看出来,就苦了我们这些见天给他挑水的了。当时没有自来水,只能挑水浇花。她是在向我诉苦,可我听得陶醉了。我想不到我家里有过这样一座花园,只可惜没见过,失传了,像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再也见不到了。当时我们家住甄家街,在路西的一条胡同里,胡同里有两个懂花的人,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戴大夫。我爷爷种花,只种月季,戴大夫只种菊,他们都是讲究的人。什么是讲究呢?其实就是情有独钟。我爷爷常到戴家去赏菊,戴大夫也常上我们家来看月季,彼此都很欣赏,但回到家里,还是种菊的种菊,种月季的种月季。据我爸爸讲,戴大夫以前是国民党的军医,他有文化,这样说起来,好像他就应该种菊。这个人一辈子济世救人,谁知道救不了自己,有一天家里没人,心脏病犯了,一头栽倒在当院里,亏了我爸听见动静,跑过去看看,掐人中掐醒了,送他到医院,救了他一命。

我爷爷也爱养鸟,这我倒是赶上了。他遛鸟都去拐角楼,拐角楼对面有一个花池子,现在看感觉很小,当时不觉得。人进去先把笼子挂树上,笼子外面套着罩子,树林是青的,罩子是黑的,先有一种静穆感。听得见鸟叫,可是看不见鸟,始终隔了一层,所以还有距离感。这个距离感了不起,这是文化。老北京养鸟讲究学十三套,我们济宁大概做不到,我爷爷他们也就是听鸟叫两声,好听就得了,并不指望它们成角儿。那时候,遛鸟的老头都穿中山装,都爱干净,鸟在笼子里叫,他们坐在树底下听,如听天籁。现在这种场面也不容易见了。

在我印象里,爷爷养过百灵,靛颏,画眉,金丝雀。我最爱的还是靛颏,爷爷养红靛颏,两道白眉,喙下一点红,好看极了,像一个铜锤花脸。我特别爱看它,也愿意喂它。喂鸟一般用绿豆面掺鸡蛋黄,我爷爷在家是甩手掌柜的,但是他给鸟做饭,磨面,煮鸡蛋,什么都干。鸡蛋煮熟之后,蛋黄喂鸟,蛋清喂我,我那几年没少吃了煮鸡蛋清,差一点就吃伤了。不过跟鸟分享食物这件事本身,我并没有意见。事实上,我希望我还能参与更多,比如我爷爷有个绿色的手摇磨粉机,磨绿豆用的,一眼看上去很笨,拿在手里死沉,我一直想试试它,但一直也没有机会,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遗憾。

喂鸟,先得把鸟赶到别的笼子里,然后再换鸟食罐。我爱看我爷爷喂鸟,我佩服他玩的时候全神贯注,这一点我至今也做不到。他把两个笼子门对门并在一起,提起两道笼门,给鸟一招手,鸟都是歪头想一想,然后欣然前往,像接受客房服务一样。但是这种喂法我是没有资格的,因为我太小了,只能喂喂虫。喂虫当然也很有意思,只要用镊子夹住面包虫,伸进鸟笼里就好了,我对鸟的印象比对猫狗好,因为鸟吃虫都是猛的一点头,好像特别有礼貌。

爷爷后来不养靛颏,改养画眉了,养画眉的笼子很高,画眉的个头也大,显得粗卤,我就不喜欢了。画眉之后是金丝雀,它倒是娇弱,在吃上也不讲究,拿一张纸牌,对折一下,舀上一槽小米,隔着笼子倒进鸟食罐里就行了,但我也不喜欢它,我嫌它女里女气的。

我不知道爷爷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养鸟了。笼子都空了,放在大衣柜顶上吃灰,冬天和电风扇作伴,夏天连作伴的也没有。爷爷最后的几年,一直是我小姑照顾,那时候他差不多全聋了,脑子也糊涂了,有一天我去看他,发现鸟笼不见了,于是去问小姑。小姑说,前两年有个老头来家里看你爷爷,聊了半天,想花两千块钱买你爷爷那副鸟笼子,你爷爷不卖。前几天他又来看你爷爷了,你爷爷一高兴,说朋友一场,那副笼子我送你吧,就送给他了,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

鸟笼的事他从前也跟我提过,可惜我记不清了。大概买来之后不太满意,又找能工巧匠改造过,箅子什么的全换了。当时提到了两个人,一个叫刘炳心,一个姓孟,名字我忘了,都是他的老朋友,济宁的手艺人。我爷爷也是手艺人,可他是金匠,做鸟笼他就不会。鸟笼送了人,其实是件好事,因为是送给了知音。这个人的到来,来无可考,去无可查,纯为兴趣而来,却成了我爷爷一生养鸟的见证。

爷爷除了养鸟之外,也养别的。有一回他给我讲他的猫,脸上带出来悲愤之色,我爷爷相貌堂堂,两腮丰润,悲愤起来是一种忧国忧民的神情,谁也猜不出他在怀念一只猫。他的猫是驯熟了的,每天按时回家,只有一天它回来得比往常晚。那天夜里,它带着伤回来,伤得很重,是被人打的,可能偷吃了人家的东西。那年月人尚且不够吃的,哪能轻饶了一个畜生?所以它被打得很惨,剩下一口气,硬是爬回了家,到家就死了,总算死在家里。我爷爷疼的大哭,后来就不养猫了。我发现很多人说到猫,爱说它反复无常,但是猫在我们家一直是烈烈忠良的形象。

他还养过兔子,他教我玩手影的时候,最爱学的就是兔子,他是属兔的。关于他养兔子的经过,我知之甚少,我只想到两件事。第一件是我二姑讲的,她说她小时候家住在安阜街,我爷爷养起了兔子,养到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兔子。兔子的繁殖能力是强的,它们满屋乱蹦,在墙根底下打洞,没几天就生出一窝小兔子,然后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就闹成灾了。第二件是我大姑讲的,她说她小时候家住在安阜街,后来安阜街就住不下去了,因为房子塌了。那时候孩子多,房子小,她是老大,只能睡案板,有一天夜里,她正在案板上睡得迷糊,就叫大人喊起来了,紧拉着出了屋门,前脚刚出来,房就塌了。我大姑总结这件事,她说还是大人睡觉警醒啊。

出了这件事以后,他们从安阜街搬到了南门大街,翁婿合资,开了一家银楼。兔子是不能再养了,于是他又养起了鸡。他养鸡这件事让我觉得奇怪,因为在玩鸟的人眼里,鸡是畜禽,都不能算鸟。而且,我对城里人养鸡也一向心存成见,认为这不体面,当然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后来我看了《巴黎烧了吗》,知道法国沦陷的时候,光荣的巴黎市民也纷纷养起了鸡。养鸡也是时势使然,我后来就想开了。

以上说了忠心的猫、危险的兔子和高贵的鸡,最后说个坑人的金鱼。

我爷爷去世后,我四个姑姑有时谈话谈到他,话里话外,对他还是不满,都嫌他是个自私的人。我爷爷对他的爱好的痴迷,有时竟超过了父子之情,这也是事实。他往往只顾自己高兴,就不顾儿女们受苦。我三个姑姑出嫁后,剩下我爸和我小姑在家,所以以他俩吃的苦最多,怨言也最大。那时候他们才十几岁,让我爷爷逼着去挑水和捉鱼虫。齐腰深的金鱼缸,每天都要换水,一揸多长的金鱼,每天都得喂鱼虫。鱼虫没地方买,只能去河里捞。当时我爸爸很瘦,肩上没肉,挑不动水,他就负责捞鱼虫,我小姑负责挑水。我们家门户虽然不大,可是规矩挺大,他们全都敢怒不敢言。有一天我爸爸累急了,和我爷爷顶撞起来,被他一顿痛骂,只能哭着又去捞虫了。那天我二姑回娘家,正好看到这个情景,她心疼兄弟,于是一路尾随我爸出了门,回来就跟我爷爷翻脸了。说你知道这一趟多危险么?就为这么几个破鱼虫!河里没有,他就得上坑里捞去,那坑沿还没一肩宽呢!站都没地方站!有的地方走不过去,他就得跳过去,真有个好歹怎么办?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自从我大姑私奔以后,我二姑如同长女,我爷爷也让她三分,被她抢白了这么一通,他也无话可说。后来他就不让我爸再去捞鱼虫了,那些金鱼从此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