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老家里的陈年旧事】

一、强盗

  

  家族里出强盗,对像爸爸这样知书达理的人来说,是件很羞于启齿的事。

  

  家族里的这位强盗先生,爸爸没有看到过,爷爷也不一定亲眼见过。爷爷是县城里一名本本分分的普通职员,视他从事的工作为事业,现在已退休,闲时钓钓鱼,很是悠然乐然。说起关于强盗的事情,还在于他与奶奶之间的一场关于姓氏的争辩。奶奶一直是很骄傲的,姓黄。

  

  晚饭后,爷爷说,黄家可以啊,曾经出现过黄帝这样的名人。

  

  奶奶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毫不谦虚地说,那是,哪像你鲍家。毛岩尖出的强盗,就姓鲍。

  

  爷爷讪笑着,这哪跟哪啊。

  

  毛岩尖是地名,地图上找不见的,老家城里的人也不一定知道。它位于城南数十公里外的半山腰上。柏油路没有修筑前,土路没有拓宽前,往山里伸进去的是石板铺成的蜿蜒起伏的小道,将散落山间的各自以姓氏家族聚居的小村落连起来。毛岩尖就处在方姓的长湾岭和黄姓的桐子湾两个村之间,那里巨岩突起,地势险要,扼住小道。毛岩尖上有山洞,姓鲍的强盗据说当时就住在那。

  

  咱鲍家,怎么会有这么不出息的人干剪径的活呢?实在想不通。爸爸说。

  

  奶奶铁板钉钉地说,不信啊,你可以去那附近的村子问问。

  

  爷爷依旧是笑。

  

  那样子,爸爸看起来,算是默认了。

  

  鲍家出过强盗,于是,就成为我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一部分,一直带到了现在。尽管现在我们已在远离老家几百里的大平原上的城市生活,依旧没有办法将它忘记。

  

  幸好,那鲍姓的强盗是怎么候守山岩,怎么伺机盗抢过往旅人的,奶奶没有提起。这些记忆中的空白,让爸爸减淡了对这位鲍姓强盗的厌恶感。

  

  后来,那条路又安全畅通了。奶奶说。原因嘛,是鲍姓强盗良心发现,改了行,不做强盗了。

  

  咱鲍家的人,毕竟不会知错不改,坏恶到底。爸爸想。心里也就释然了。

  

  二、英坑

  

  

  老家山里有条河,夹在深长的山谷间。谷的尽头有个村子,叫英坑----很好听的村名,落英缤纷的坑谷。河水就从那里弯弯曲曲往外流,于是这条河,也有了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叫英坑。

  

  记得小时候学校一放假,爸爸成天就往英坑跑。爸爸的童年如果离开了这条小河,就会变得残缺不全。爸爸对于这条河的记忆,很多都与河里的鱼有关。

  

  到河里去钓鱼,当时的条件很简陋,鱼竿是砍山上的细竹做的,鱼线用尼龙丝,鱼钩用大头针烧热一弯,浮子则用人家丢弃不用的塑料鞋底拾来剪成。鱼饵在去钓鱼的路边现挖蚯蚓就是,有时也到河边翻石头找水蜘蛛,这两样鱼都爱吃。

  

  好多鱼的名字现在都叫不出了。记得最多的是“恰恰皮”、“西班”。“恰恰皮”每次都会钓很多,带回家油炸着吃,又香又脆。白肚西班和红肚西班肉肥,多在涨水时才能钓到。还有“黄角刺”,也在涨水时钓。“黄角刺”头顶和两腮的硬刺很尖,不小心扎进手里,胀痛无比。

  

  除了钓鱼,爸爸还赶鱼。这赶鱼在大江大河里是看不到的,只有在老家的小河才有,因为河面不宽。赶鱼要专找河面最窄的地方,在河中间把梭子形的鱼篓摆好,篓口要对着水流的方向。然后沿篓口两边呈倒“人”字形,捡河里的石头搭成小坝,再捡杂草堵住坝间的缝隙。下面的工作,就是找竹竿到坝的上游,一路猛戳水里的石头扫荡而下,将惊吓乱窜的鱼往鱼篓口赶。鱼一旦进了鱼篓,就逃出不来了,因为篓口与篓身之间,有倒须,堵住了鱼的逃路。赶鱼捉到最多的是“扁担箭”,模样黑不溜秋的,吃起来味道没有恰恰皮、西班和黄角刺好。

  

  除了赶鱼,还有崩鱼。瞧见鱼游进了石头,捡起另外一块石头对准用力砸下去,鱼给震晕了,身子一翻白肚朝天,就浮了出来。

  

  那时候爸爸特别渴望有张渔网,因为有渔网,只要把它放在鱼多出没的地方,就能“坐享其成”。可奶奶反对我一天到晚往河边跑,一怕被水冲了去,不安全,二担心我玩心太大,务不好读书的正业,所以不同意买。于是,这渔网的念想,就一直成了空想。当然现在,爸爸是连想也不去想了。

  

  三、穷开心

  

  现在“仙风道骨”的爸爸,小时候有阵子也长得很胖。那时我很为自己的胖而烦恼。因为我见了要绕着走的洪老师给爸爸取了个外号,叫大头。“你头很大,怎么作业老做不好?”洪老师在课堂上当同学们的面批评我,在哄笑声中,爸爸羞得恨不得赶紧找个墙缝钻进去。还有是跟我玩的要好的道忠老说,“看你这大屁股,营养多好。”营养二字,在爸爸生长的那个年代,不是个褒义词。那时家家都穷,你有营养,不就说你家很富有吗?可当时又是谁家都不愿意让别人说富的,真很有些“谈富色变”的味道。

  

  因为都穷,所以大家也就一起穷开心。生活的苦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可管不了那许多。

  

  那时还没有包产到户,村里生产是集体劳作,挣工分的。爷爷在县城上班,顾不上家里,奶奶身子又不好,有心脏病。所以,跟其他人丁兴旺的家庭比较,工分挣得很辛苦,也经常受人家的欺负。爸爸是很早就跟着奶奶一起干农活的,什么上山挖地、挑粪施肥、水田插秧、夜里看守芋头田,都干过。累是累,但也没有感到苦,反而很开心。特别是给稻田看水的时候,看水渠里游来游去的黑蝌蚪,非常好玩。那时已经有了从课堂上学到的知识,知道这些蝌蚪长大后,会变成青蛙,对人类是有益的,所以也不去伤害它们。用手把它们捧起来,看细长的小尾巴摆动,之后,等手里的水流尽了,又把它们放回水渠。

  

  跟大人一起上山收苞萝,也很好玩。苞萝就是玉米。苞萝摘掉以后,剩下的苞萝杆我们去砍下来,像吃甘蔗一样的剥皮,嚼吸里面的汁水,很甜很甜的。背苞萝回村的路上,休息的时候,我们会打个火堆,丢几个新鲜的带着皮叶的苞萝进去烤。烤熟的苞萝又香又嫩,吃着也甜。当然,到村里交苞萝的时候,大家都心领神会,是不提这件事的。

  

  在山村长大,掉下山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想还很后怕。一次,奶奶摘完茶叶回来,身体不舒服,让爸爸背着满篓的茶叶去交公,算工分。村里收茶叶的地方是河边的水碓坊,要走很长一段下山路。路还不好走,又是弯曲,又是高低不平。快到水碓坊拐弯处的时候,爸爸实在累得不行,膝盖一软,就连人带篓倒向路边,掉了下去。那时感觉带着清香的茶叶劈头盖脑落下来,在树丛杂草中散了一地。人幸好没事,被一棵树拦住了。水碓坊里的大人看见了,连忙跑出来,帮我捡茶叶。最后茶叶收拢到一起,只剩下半篓了。回家很担心挨奶奶骂。但听完我的哭诉后,奶奶什么也没有说。现在想起来,那时,奶奶心里一定是难过,但她不愿在爸爸面前流露出来。

  

  这掉下山的经历,后来成为爸爸炫耀自己能干、不怕吃苦的资本,说一次,开心一次,持续了好多年。

  

  四、水碓

  

  水碓,现在许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但如果看过电影《红磨坊》,就不会陌生。其实,水碓就是磨坊,是村里人舂米舂面的场所。水碓在河边,孤零零的一幢大房子,面积数百平方米,砖木结构。爸爸记忆中的水碓已经很破旧了,一年大多数的时候,里面都阴暗阴暗的,因为寂静空旷,一个人走在里边,心里还有些怕。

  

  水碓平时很少有人去,但也有繁忙的时候,一般是冬天。水碓的动力自然是水,水从上游的河里开渠流入,沿渠的一边是山,一边是稻田。河水流进水碓,有一个木结构的风车一样的大东西被冲着转动,然后带动舂米的木杆来回上下撞击石臼。要舂的米和麦就放在石臼中,慢慢地被舂碎,变成细细的白粉。当这套木制设备启动的时候,整个水碓就均匀地响在一声声清脆的撞击声中,让人感觉到收获,感觉到温暖。因为,舂好的米和面,是要在过年时蒸成米粉、做成香糕的。这对小时候的爸爸来说,是能吃到的最好的糕点了。

  

  水碓里还有一台硕大无比的撞油机,是用一根直径两米多的树干截断做的。在爸爸记忆中,这么粗的树山上已经很稀少。听老一辈人说,在大炼钢铁的年代之前,山上还是密布着很多的古树老树,像原始森林一样,后来随着炼钢炼铁,这些树都几乎被砍光了。山上砍倒的大树东倒西歪,运不出来,许多都烂了,想想真是痛心。

  

  水碓里的这台撞油机的材料应该就是在那以前的山上取的木材制成,因为年代久远,通体黑黑的,像老式火车的机头。撞油机中间被掏空,当黄豆被烤热、磨成粉、用干透的稻草包好、压进圆形的铁箍后,便一排一排竖起放进它的空腹去,未塞满的部分,则装进积木一样的大木块,余下的空隙,再装进木质的楔子。有一根很长很长的撞木中间扎系着粗绳,从水碓的高梁上悬下来,空横着,头部裹着铁块。工人像寺庙里撞钟的和尚,推动撞木去撞击木楔子。木楔子被打进去,铁箍越压越紧,散着香味的豆油就从木槽里流了出来。

  

  操作撞油机是很技术的一件活。记得爸爸那时跟几个小朋友趁大人休息的时候,去推撞木玩,结果不仅撞不到木楔子,反而身体被沉重的撞木挂着浮了起来,在空中晃荡,哇哇乱叫,惹来大人的一阵阵笑骂。

  

  水碓留给爸爸的记忆还有就是烤螃蟹。当大人在撞油的时候,我们则在河边捉螃蟹,并且将螃蟹去壳洗干净后,沾一些新出的豆油在火盆上烤。烤熟的螃蟹红红的、油亮油亮的,看着就能流口水。吃在嘴里,那个香脆,不知强过吃肯德基多少倍。

  

  五、看电影

  

  爸爸小的时候,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连现在流行的搓麻将、打纸牌都很少。晚上饭后,一家人基本上是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就着煤油灯昏黄的亮光,听大人说道东家长、西家短,偶尔有一些鬼怪的故事可以听。但是,大人说鬼怪故事的时候,我们是一边欢喜听,一边心里充满着害怕的。当故事说到精彩处,看着墙上灯光照到的暗影,我们就越看越怕,有时会闭上眼睛,往大人的身后躲去。

  

  因此,晚上有电影看,在山村是一件大事。这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就像过节一样开心。那时,镇上的放映队每年都会组织到村里放几场电影。放电影的场地自然不是电影院,而是露天的学校操场,更多的时候是在马路上,如果天下雨,就搬到水碓。爸爸记得那次看《宝莲灯》,片到中场,天突然下起了雨,于是全村人一起行动,把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到了河边的水碓。

  

  在马路上看电影,都是早早准备的。我们放学后,就搬自家的长条椅子到马路上,一排排的,倒也整齐,但位子必须占好,不然会被其他人抢了去。夏天晚上看电影还好说,天气不冷。冬天就不行了,因此,看电影前,得多穿些厚衣服,带上烤火的火盆。爸爸最喜欢的是把位子抢在电影机边上,当电影开始放的时候,电影机转动胶片发出“滋滋滋滋”的响声,一束微蓝的光像手电筒发出的一样,打到前面的银幕上,活动的影像就出来了,爸爸觉得非常神奇。那时候的电影片子也很少,许多是黄梅戏、越剧,再有的就是革命战斗片,但对我们来说,这些已经非常足够。

  

  看电影有时也会发生一些意外。比如电影放到一半,马路上有拖拉机“踏踏踏踏”地经过。运气好的话,驾驶员会熄火一起看电影,等电影散了再通过。如果运气不好,驾驶员要赶时间或者有紧急事情一定要通过,这时电影就必须停映,大家把凳子搬到路边,给拖拉机腾出路来。有一次,在给拖拉机腾路的时候,因为急着拖拉机一通过就马上把位子占好,爸爸靠拖拉机太近了,拖拉机经过时,车轮硬是生生地从爸爸的右脚背上压了过去。当时爸爸忍住疼痛,心想倒霉。没想到车轮过后,脚居然没事,真是奇迹!

  

  附近村的人也会到我们村来看电影,当然,附近村放电影的时候,我们也会蜂拥而去。村与村之间的小孩这时往往就会发生一些争斗,事先藏好在路口,等他们来的时候,扔一些土块过去,骂他们几句。这样的“礼遇”自然是对等的,我们到他们村去,他们也会这样做。但电影开始了,这样的争斗一般都会平息。

  

  去邻村看电影,爸爸有一件很没有出息的事。那次是到长湾岭看鬼片《画皮》,归来走夜路,总觉得身后有声音,跟着个人;其实那就是自己的脚步声。经过一片枝叶很密的林子时,突然起风,“窸窸窣窣”的树叶摇晃声加上“踏踏踏踏”的身后脚步声,吓得爸爸魂飞魄散。爸爸是脸色惨白、一路狂奔到家的。

  

  六、斫柴

  

  砍柴,用老家的方言说,叫斫柴。爸爸觉得,斫比砍更恰当。砍太霸道了,让人想到斧头,想到脖子,就算不血腥,砍的也至少是碗口样粗的树木。而斫字,用得就恰如其分。刀具比斧头小许多、也薄许多。斫柴前,先要在丛生的植物中,仔细挑那些长不算粗、也不太细的,瞅准根部很“精确”地斜剁下去,然后将这里斫的、那里斫的拾聚捆扎起来。斫一趟柴,往往要翻一小半座山,着实很不容易。

  

  爸爸小时候,斫柴是伴着一起成长的。下午放学,同学几个就约着一起去斫柴。出发前,照例是在磨刀石上将柴刀磨锋利,看刀口雪白的光亮起,才满意地装进刀盒,然后取松担、搭柱扛在肩上,快快乐乐地出门。松担有点像扁担,两头跟铅笔头一样,削得又圆又尖,是用来挑柴的。搭柱,齐肩高,是用来回家路上歇息时,代替肩膀撑松担的。水碓前的那片山是禁山,植被受到保护,禁止砍伐,所以我们跑的地方都较远,比如凤龙降、后山。呵呵,好多的山名,现在都忘了。

  

  斫柴很快乐。在斫柴的过程中,有时会发现一些鲜红的小山果,随手就可以采来吃。四五月间,满山的映山红开得红红火火,那些红色的花,也是可以用来吃的,但是紫色的,爸爸没有吃过,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大家伙都不吃。秋天的时候,还可以采到猕猴桃,摘回来放在坛子里捂着,等熟透了,变软了,再拿出来吃。

  

  斫柴更多的是危险。山里的情况很复杂,有蛇,有蜂,有毒蚂蚁。这几样,爸爸都碰到过,还被大黄蜂刺过,被毒蚂蚁咬过。一次,在凤龙降斫柴到一半,山风携来乌云,好端端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爸爸把斫好的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急急忙忙沿狭长的山道往山下跑,这时听到身边的柴草簌簌作响,斜头一看,竟是一条大蛇在跟我并排,像箭一样往山下飞射。爸爸吓得立刻停下脚步,等大蛇跑没影了,才敢小心翼翼地下山。

  

  最惨的是那次跟堂姐她们在里大湾斫柴,一刀下去,惊动了附近柴丛里的一只蜂窝,眼前顿时腾起一团黄雾,令人恐怖的“嗡嗡嗡”声响成一片。堂姐在边上惊叫:“黄蜂!”爸爸立马趴在地上,用衣服紧紧罩住头,顺着斜坡往山下慢慢地挪。但灾难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去,紧张害怕到山谷后,发现右脸又痛又辣,一摸,耳朵肿得竟像一个烤熟的面包。可伶的爸爸啊,还是被黄蜂给蛰了。

  

  有一次斫柴,意想不到地满足了爸爸小小的虚荣心。挑着柴火回家,路口正好碰到在我们村蹲点的县里的一个干部。他是爷爷的同事。他一见我,就夸上了,“啊,咱们鲍老师的孩子,真能干!”

  

  这让我得意了好久。因为我知道,他回到县里后,一定会跟很少见我面的爷爷说的。爸爸心里一想到这,就美得不行。

  

  七、火熥

  

  小时候,山里的冬天很冷,又很少有雪花膏、护手霜涂,所以,冻手、冻脚、冻耳朵,都是常有的事。小手一旦被冻得红肿开裂,爆出血丝,碰到就会非常的痛。

  

  但在冬天,我们也有取暖的东西,条件当然不会像现在这么好,有空调,有暖风机,有电热毯。那时爸爸跟其他小朋友一样,不管是在家,还是出门,手上必不可少都要拎一个火熥,也就是火篮子。火熥的形状是圆的,用竹篾编成,里边倒放一个陶土烧制的头盔一样的盆,上边有一个圆把可以提着。盆里装盛烧着的木炭,我们就靠它来烤火。

  

  冬天上学,关了门的教室里总是热烘烘的,很暖和。我们把脚架在火熥上,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闻布鞋、棉鞋发出的气味,熏得很舒服,昏昏欲睡。如果有谁从家里带来山芋、馒头或糕团,放在火熥上烤,那整个教室就会飘满馋人的香味,让大家在上课的同时,还倒流口水。这时,老师就会说;“你们真会享受,精神物质双丰收。”大伙听了,都一个劲地笑。

  

  放学后,大家会拎着火熥到弯坑打冰挂吃。弯坑就是溪谷,那里的石岩上往下滴水,由于天气冷,水凝结成了冰条,垂挂下来。冰挂薄的地方,晶莹透亮;厚的地方,则成片成片的发白。天冷为什么还要去打冰挂吃呢?这里面的原因,爸爸想,跟你越是冬天越喜欢吃冰激凌差不多吧。有时候在来和去的路上,大家你追我赶,不小心摔跤,火熥就会骨碌碌往山下滚,炭火散满一地。这时,大家就会帮忙一起找火熥。如果找不回来,回家后,肯定少不了要挨大人的一顿臭骂。

  

  用火熥烤火,还是一个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呢。盆里的炭火如果灰厚了,要及时用铁筷去拨弄一下,否则,时间久了,炭火会熄灭的。铁筷夹在圆把的边上,它除了拨火,还另有一个用处,就是我们打冰挂的时候,会将铁筷烤热,在冰挂上钻一个小小的圆洞,再用绳子将冰挂穿起来,一路拎着,吃回家。不然,冷冷的冰挂一直拿在手里,小手会冻坏的。

  

  逢到周末,早上,大家就聚在马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边把脚放在火熥上烤,一边捧着碗,吃喝喷喷香的玉米糊。这时,暖洋洋的阳光从东边的山上照射过来,每个人红红的脸上都是喜滋滋的。爸爸想到这,心里就温暖。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了!

  

  (注:按1995年中华书局版《歙县志》,“熥”字也写作“火+葱”。)

  

  八、盗家老鼠

  

  那时物资不丰富,山里可吃的东西不多,早餐几乎千篇一律是玉米糊,中午、晚上是雷打不动的玉米饼,再偶尔吃些白米饭外,其他的零食少得可怜。可爸爸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需要补充大量能量。每天总觉得吃的东西不够,肚子处在饥饿状态,但饭量又大得惊人。上山做农活或者斫柴回来,饥肠辘辘,前腹贴着后背,一口气连吃三四大腕玉米糊,是经常有的。

  

  因为经常觉得饿,可以吃到的东西又少,所以对吃就特别馋,想方设法要去弄些东西来吃。在吃的问题上,爸爸小时候是闹过笑话的。

  

  记得每次到五里亭的外婆家去玩,外婆总会从鸡窝里掏出枚鸡蛋,烧鸡蛋汤,加糖给我喝。我很爱喝,一是因为汤甜,二是因为蛋很有营养。因为经常有蛋汤喝,后来我就形成了一个印象:只要去外婆家,就一定会有鸡蛋汤喝。如果什么时候这规律被打破了,就会很不习惯。但有一次,这规律还真的被打破了,回来,爸爸的心里很有点失落。爸爸就把这事跟叔叔讲了,叔叔听后,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下次你再去,就说鸡蛋如果没有,鸡汤也可以。”傻乎乎的我竟然觉得这法子很好。结果,等下一次去的时候,我一进外婆家门,就把“如果鸡蛋没有,鸡汤也可以”的话说了。外婆疼我,自然真的把家里为数不多的几只鸡,挑一只宰杀。烧了给我吃。我当时心里满是对叔叔智慧的敬佩,却全然没有想到,对同样并不富裕的外婆家来说,少一只鸡,每年要少收多少蛋。

  

  还有一件事,爸爸说起来都要脸红。逢到过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亲戚家热情,总会拿出些瓜子糖果来招待,这对我们小孩来说,是很开心的事。但爸爸又把亲戚家的热情想歪了,以为只要到亲戚家去,就一定会有好东西吃。于是,即使平时不过节,也要邀上堂兄弟妹们去走亲戚。变本加厉的时候,甚至利用学校放学早的下午,跑几里远的山路去亲戚家。这事后来被人家说笑了,自己不好意思了,才“金盆洗手”不干了。

  

  冬天自家做的冬米糖、粉糕、山芋条,放在洋铁皮箱里,搁在床底下、橱柜上,平时是用来待客的,当然自己家也吃。这些东西存放的时间有时会长达半年。爸爸心里老是忘不掉它们,放学回家,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就会翻箱倒柜,找它们出来吃。等奶奶发现时,往往剩下不多了。奶奶于是会再藏,藏了之后,爸爸就再去找。

  

  爸爸有时候饥不择食,连专打蛔虫的“宝塔糖”药也吃。“宝塔糖”药因塔形、味甜而得名,可爸爸是把它们当作甜点来对待的。

  

  因为总是在家里找东西吃,奶奶那时就把爸爸叫作“盗家老鼠”。

  

  九、连环画

  

  现在看你有这么多的精美画报可以看,爸爸是既为你感到高兴,又为你平时的不懂珍惜而忧心。说高兴,是因为你生活的时代好,要什么有什么,从不担心喜欢的东西买不到。忧心呢?是因为条件太好,你体会不到“物以稀为贵”的意思,反而会对什么都不在意。从那些画报中,其实你是可以学到好多东西的,比如如何讲故事,如何去画画,如何排版构图使画面更漂亮,但就爸爸所知道的,这些都肯定不是你关心的内容,对吧?

  

  爸爸小时候可以看到的画报非常少,印象中只有《儿童时代》,还不是自己买的,是学校订的共有财产,全班几十号人每期就那么一本。因为稀少,所以爸爸就非常宝贝它,从老师那里借了来,课后,回家后,一遍又一遍的看,爱不释手,甚至到了故事内容都能熟背的程度。爸爸那时还喜欢画画,对着《儿童时代》里的人物画象,有时是在纸上描,有时则拿木炭在院子的白墙上画。现在回老家去看,几十年过去了,那斑驳的旧墙上还隐约有木炭作画的痕迹。《儿童时代》在同学中轮流转着看,有时转着转着就不见了。有的同学因为看不到《儿童时代》,到了小学毕业也不知道它长得是啥模样。

  

  但是,相对其他同学而言,爸爸有爷爷在县城工作的优势,他曾经给我买过一本《三打白骨精》的连环画。凭着这本连环画,爸爸的地位那时在同学中很高,因为许多人都想从我这里借着看。于是爸爸就借,但借不是无偿的。真的很奇怪,爸爸那时竟然有了现在连自己都看不起的生意头脑。我把连环画借给同学,要求他们给我橡皮筋,借一次换一根。爸爸为什么要橡皮筋呢?因为那时我喜欢玩铁丝枪,铁丝枪需要橡皮筋把纸子弹弹射出去。这本《三打白骨精》,当时给爸爸换回了不少的橡皮筋,真是开心极了。

  

  在山村里,连环画陪伴着爸爸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那时爸爸收集的连环画有很多。爸爸每次到城里,都会去新华书店买几本,薄薄的连环画很便宜,记得有一本讲“尧”的故事的连环画,才8分钱。日积月累,这样的连环画大概有两纸箱那么多了,成为爸爸的一笔宝贵的财富。爸爸到县城读书后,这些连环画就留给了你叔叔。再后来,叔叔也到了县城读书。据他讲,这些连环画连着小时候我们读书的课本,有的当废纸一起给卖了,有的不知道丢哪去了。上海的旧书店爸爸去过,前几天周庄街边的小书店你也看到过,那些老本的连环画现在卖起来,价钱还真是不菲呢!

  

  爸爸后来学文科,回想起来,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这些连环画的影响。从小小的连环画那里,爸爸学到了不少历史知识,对历史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高考时,爸爸的历史分数遥遥领先,在全县排名第一。

  

  十、上学

  

  

  说起小时候的上学,爸爸有一些故事,回想起来,很好玩。

  

  白天,村里的大人都上山劳作去了,学生都背着书包去学堂学习了,剩下爸爸这样不大不小的孩子,实在没有地方去玩。怎么办呢?爸爸就往学堂跑。毕竟课间时,爸爸可以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到了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爸爸就学那些大孩子,跟他们跑进教室,坐在教室的最后边听老师讲课,也不管那些课自己能不能听得懂。但是很认真的样子,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老师姓方,家在离村十里地的镇上,平时吃住在学堂。学堂是两间大房,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学生共用一间,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共用另一间。方老师教的是幼儿园和一年级,语文、数学课全由她一个人包。上幼儿园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就被布置做作业;上一年级课时,则轮到幼儿园班的学生做作业。这样的课时安排在那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七八十户的小山村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学生,老师呢,就更少了。方老师几次看到我坐在教室后边,伸长脖子听她讲课,被感动了。她在一次课间时,把我叫到面前,说:

  

  “如果你喜欢上课,就回家跟大人说,明天拿5角钱到学堂来。”

  

  回家后,爸爸兴奋地对奶奶说,奶奶也很高兴。第二天早上,爸爸就拿着奶奶给的5角钱,背着装了一只铅笔和一本练习本的军用黄书包,像其他大孩子一样上学去了,成了方老师教的幼儿园班的一名新学生。记得那时学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而爸爸按照规定,离能够上学的年纪还差半年。

  

  初上学时,爸爸因为一点基础也没有,跟着实在很吃力,闹过一些笑话。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算术题,爸爸怎么动脑筋也搞不明白,真是愁死了。后来,看方老师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1+1=2”,2字写得有点草,跟汉语拼音“a”很像。爸爸顿时开窍了!啊,原来,1+1是等于a,那2+2就肯定等于b了,以此类推,3+3就等于c。爸爸很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得意,但是很自然,最后的结果也很惨,交上去的算术练习题,全部被方老师打了红叉叉。

  

  爸爸在山村学校读书时,成绩不是很好,成绩好,是在到县城去读书以后的事。在山村都书,爸爸最怕的就是你爷爷从城里回来。因为你爷爷一回来,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绩怎么样。那次村里分地,爸爸跟着其他大人满山跑,远远看见爷爷走马路进村了,心里真怕得要命。爸爸就呆在山上,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也不敢回家。偷偷回家后,非常幸运,没有碰上爷爷。爸爸于是就胡乱扒吃了几口饭,之后,取了草刀,背上草篮,急急忙忙上了山,割猪草去了。

  

  在十几个堂兄弟妹里,爸爸年纪算是最大的,所以那时爸爸一边上课,一边还承担着看管堂弟堂妹们的责任。很亲你的小燕姑姑当时爸爸就背着去上过课。这事她还现在记得,下次她来,你可以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