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坟 牛粪

  那头公水牛是分田到户的之时,继父从生产队牵来的。水牛大眼睛、大耳朵、高鼻梁、方下颌。水牛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牛犊子,刚刚学会犁田。生产队分牛的时候,继父一走近它,它就用鼻子拱继父的脚踝呢,继父笑眯眯地抚摸着牛的脸颊说,这牛犊子我是要定了。最后,生产队队长顺水推舟,把牵水牛的尼龙绳放在了继父手里。    水牛牵回家后,继父便把尼龙绳交到了我的手里。农闲时候,放牛就是我的差事了,也因此,除了继父,要算我和牛感情最深。当然,水牛也用含辛茹苦的一生,回报了继父的知遇之恩。    那一年,我家还分得了三亩水田。春天,继父把大大的牛弓架在了牛肩膀上,继父“嘿”地一声吼,水牛便摇晃着脑袋,“哞哞”地叫着往前走,水牛身后厚厚的黑泥被犁耙翻开来,像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鱼鳞。水牛犁田的速度比成年的大水牛还快些。对于牛的努力付出,继父是有歉意的。因为继父除了犁好自家的三亩水田,还接下了给别家犁田的任务。那一年,水牛共犁了二十多木水田,肩膀被磨破了,渗出血来,结痂了又磨破了,如此反反复复,整整一个春天。水牛似乎认定了继父这个主儿,永不变心,哪怕等来的是一次次苦役。那一年,继父从别家拿到了一百二十元劳务费,这钱足够继父喝上一年的米酒了。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家的水牛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熬过了一春的苦役,水牛消瘦了许多,然而,经过一个夏天的休整,它又容光焕发了,也长膘、长大了。我常常蹲在它身旁,听着它啃噬青草的“沙沙”声,用手抚摸着它的肩膀问,这里还疼吗?它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然后用鼻子蹭我脸,耍着欢呢。我退到一边去,大声说,它真是一头“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傻牛。继而,我笑得前仰后合。    水牛一天天地长大,同时长大的还有它的“牛脾气”。一次,我把它牵到河边喝水,它忽然挣脱了尼龙绳的束缚,一溜烟就跑到河对岸去了。我使劲呼唤它,它也不回头。不得已,我淌着水,小心翼翼地走到河对岸,一看,原来,河对岸有一大群水牛呢,敢情水牛就是冲着它们来的。就在我劝牛回家的时候,水牛突然冲入牛群,和领头的水牛狠狠地打了一架。它那极为利落的攻防招式不得不让人折服,却也把年纪尚幼的我吓得嚎啕大哭。那天,幸好继父及时赶到,要不水牛必定要和对方打个你死我伤。    那次经历,让我知道了水牛虽然每天看似欢乐无比,其实它的内心也是孤独的,它也希望有自己的玩伴。也就从那以后,我放牛的时候,总找牛多的地方去,也让牛多认识几个同类朋友。    水牛还是很勇敢的。它的勇敢让我汗颜,却也救了我的命。记得,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把拴牛棚的木栅栏打开,水牛却死活不肯出来。我疑惑地走进牛棚,拍了拍水牛厚实的屁股,它还是一动也不动。我顺着水牛的眼眸望去,一条黄白相杂颜色的大蛇正眼睁睁着看着我们呢,大蛇的尾巴缠在牛棚顶上,头部下垂,如果不是我走进牛棚,蛇头就和我的额头一般高呢。我惊呆了,屏住呼吸,看着水牛和蛇对峙着。水牛怒目圆瞪,蛇终究胆怯了,怏怏溜走了。    后来,听继父说,那条大蛇是五步蛇,人被它咬一口,走不了五步就要中毒身亡。听继父这么一说,我打心眼里感激水牛,对水牛肃然起敬了。    1986年,因为国家兴建东江水电站,包括我们居住的村庄在内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都要被水淹没,我们不得不搬家到半山腰居住。    搬家前些天,很多人劝说继父把牛卖给牛贩子,因为搬家后我们不再需要耕种水田,。    人都说,人和动物之间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即便那个动物是一头傻牛。一头成年的壮年水牛,在我家任劳任怨地苦干了五六年,继父怎舍得把它卖给买卖牛肉的牛贩子呢?继父找来一个远房亲戚,托付他为水牛找一户好人家。    我永远都记得水牛离开家的那个傍晚,水牛被不明就里地推上了拖拉机,鼻子和拖拉机的栏杆牢牢地捆在了一起。拖拉机“突突突”离开的时候,一大滴一大滴的血从水牛鼻子里流下来,染红了整条尼龙绳,最后跌入了黄土里。我的心沉沉的,总感觉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两天后,有人看见水牛被杀死了。继父找来的远房亲戚终究是没有信守承诺,没有为水牛找一户好人家,而是直接把水牛带到了屠宰场。    继父急红了眼,逼问来人道:“到底是哪家屠宰场啊?”    来人说:“渡头圩那家。”    继父骂:“太无耻。”骂完,撒腿就往渡头圩跑……    傍晚,继父带回一堆牛骨头,把它埋葬在后山。    多年后,一汪清清的东江湖水平地而起,牛冢就日夜守候在东江湖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刚刚被犁耙翻开的水田一样,然而水牛却再也回不到魂牵梦绕它的水田了。    作者:朱钟洋;笔名:布衣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