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月如钩|月如钩

去年的暑假,我抱着八个月大的孩子在家门口附近的商铺闲逛,不意在一家小店里遇到了小学时候的班主任,肖老师。

她老了,脸上的雀斑更深了。快二十年,却还认得我,她说我们这一届是她印象最深的,两级分化,听话的听话,顽皮的顽皮。问起大家的近况,好多名字,她都脱口而出。说到江秋晓,她的眼睛里好像略多些意味,大概,是我少年时期的回忆在隐隐作祟吧。

小学六年级的班会上,正在调换座位,每个人是既兴奋又担心,更换同桌,就等于更换一个小世界了。

排座位的“潜规则”一般是,成绩好的,跟着个成绩差的,老师的心愿总是美好的,希望能够一带一,共同进步。我的同桌方苗苗,有一对大眼睛和微微的兔牙,活泼又多话,并没有多少心思在学习上,上课会拉着我说悄悄话,我有时候忍不住,就跟她玩起来。我的成绩,虽不是特别好,也还算中上水平的。

“江秋晓,跟方苗苗换一下”。老师此话一出,全班哗然。

小学的时候,班上喜欢传谁谁谁相好,那是课后玩笑的谈资,是少年朦胧的遐想,江秋晓就是我的绯闻对象。这些谣传仿佛空穴来风,我从来就没有跟他走近过。但是同学们就是津津乐道,因为也一直没分过班,好像也说了好几年的。结果是,男女生的界限本来就很严,我们更加不好意思,几乎从来就没有说过话。不过私心里,倒是会更留意他了。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他提着书包坐到了我边上,我心里有莫名的紧张,又一面地想:“不可能吧!老师是要把我调到别的位子上吧。”

可是一直到下课,我还是没有被念到名字。

就这样定下来了。

江秋晓是我们班上的学习委员,白白净净的,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孩子,常常在私底下笑他呆。他在晨课领读的时候,全神贯注,摇头晃脑,以至于吐沫横飞。他又常穿件青绿色的上衣,我们又笑他是从青山医院出来的。然而这些玩笑话,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其实我对他是怀有的妒意。记得三年级开始出板报的时候,班主任在台上问大家:“谁的画画好呀?”女生大多叫的是我的名字,男生叫的是他,男孩子的胆大嗓门大,我的名字很快被淹没了。从此我与出黑板报失之交臂,每到那个时候,放学后我只有偷偷羡慕着,依依不舍地走了。

一开始当同桌,我们也是没有说话。江秋晓有点近视,看不清老师的板书,我那时刚配了眼镜,他看不清时,就来问我,或者借我的笔记抄,如此方才开口说了话。做作业时,遇到不懂也会一起讨论,偶尔说多了几句话,就会被旁边顽皮的男生拿来说笑,他一般就是吼他一下,过去给一拳。然而玩笑总归是玩笑,小打也就是表示一下否认的意思而已。

自从跟他坐在一起,我的成绩似乎又好些了。考完试发卷子,老师喜欢把前面几名的名字和分数念出来。有一次,我的名字在他后面,我们一前一后上去领试卷,突然觉得很光荣。

他有时也爱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经常画的是飞舞的龙,像连环画上的样子,很是细致。我在一旁偷偷瞥一眼,见到他白皙修长的手,很是羡慕。我总是对自己又黑又黄的手充满了自卑。

除了课业,我们偶尔也说话别的话。

有一回,我见他书包里放了本福尔摩斯,就问他:“你也看啊!”

“当然!很精彩的。”

我也才从好友小鱼那里借了一套。见他也看,心里莫名觉得欢喜。

不过一旦离开了座位,我就像两条平行线,连招呼也不打。在学校里见了面,也仿佛当对方空气,视而不见。

有一天课后,班主任突然找我,试探般地问我,说可能要给我再换个座位,问问我的意思。我一愣,说没什么,看老师的安排。心里面想问什么,却也问不出口了。

放学后我骑单车回家,小路两边的大叶榕繁茂不已,暮色中我在期间穿过,只觉它们不断地往后退,一如不可再的时光。那场景加深了我的悲哀。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等着班主任再次换座位的指令。也更加觉得,这样一起坐着说话,很是难得。

不过一直到毕业,我还是和江秋晓坐在一起。

“六一节”是最后上课的日子,之后就等着升学考试了。那天下午去礼堂看文艺汇演,我坐在后面,又没戴眼镜,看着台上一片朦胧的花花绿绿,想到以往每年自己在台上唱歌跳舞赶场子的光景,心里头很怅然。之后好些同学在草地上照相留念,还有任课老师。我环顾了一下,就是没看得到江秋晓。

暑假回校领录取通知书,去到学校,他和班长正在分发,我走过去问他:“我的在吗?”他低头翻了一下,说“没有”。那时候我就想,这大概是我们最后的对话吧。

初中我们上了同一个学校,不过不在同一个班上。平时在校园里见面,也装作不认识一样。有时候觉得,真是太无情了啊!我一个女孩子,似乎也不好意思主动跟他打招呼,所以也就一直默默的。

第二课堂我们同是上书法课,也从不交一言。有天周五放学,我骑着单车出来,恰好碰到他去书法室,我鬼使神差也跟着去了,装作去拿东西,仿佛想制造点说话的可能。回家是同路,我骑车在他后面,也不敢走到他旁边,就这样谨慎地保持距离,一直到他转弯不见了。

暑假里,我到书法老师家里学画画,恰好他也去,一起的也就四五个人,然而我们就好像陌生人,一句话也不说。我心里有些恨恨的,怅怅的。

三年过去了,我去市里上高中。他的成绩也足够的优秀,不知道怎么还是选择留在县里的中学,我心里略微替他可惜。之后还是会经常听到他的消息,成绩依然很好,当着班长之类的职务。

高考后,听说他跟我上了同一所高校,心里想,还是挺有缘分的,毕竟,小学的同学里,就只有两个人跟我同校。

大学四年,我也不记得跟他有说过话,只是比从前好了,路上遇到,起码点点头,也就仅此而已。

大四毕业的暑假,我因保研要住中转宿舍,搬到了人称”广寒宫“的民国旧楼里,红砖绿瓦,门前是圆润美丽的石阶和雕栏。房间很空阔,四壁都是保研生的行李。同学们,工作的工作,回家的回家,男朋友去外地培训,学校里也没什么人。我一个人住着,窗户向北,风从东湖的荷塘吹过,荷香和凉意一并袭来,真不负“广寒”的美名。我白天去图书馆,晚上就一个人在房里待着,写字,或者看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直接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房里的灯亮得发白,窗外黑夜沉沉。门外空阔封闭的走廊,稍有人走动,脚步声的回音异常清晰。

去饭堂吃饭,孑然一身,就更加地落寞。有一次往饭堂走着,忍不住就掉下泪来,感受到某种离别,和说不清的伤感情绪。饭堂里疏疏落落,假期里更没什么吃的,我找了个位子坐下,一瞥,江秋晓就坐在我前排。他也看到了我,便端了饭盘移到我对面。我稍稍有些意外,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陌生人。不过又似乎很自然,在这个旧游零落的夏天,也真是遇到故人了。他比我印象中的还要健谈,中间隔了十几年的光阴,聊起来彼此兴致都还在。零零碎碎说了些近况,他说他留校当辅导员,之后再读研,就要去大学城了。

饭后,各走各的。我穿过东湖的小树林,西天尚白,一弯新月已细细浮现,带着如水的亮色。

突然没那么悲伤了。

此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