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_我见青山多妩媚

旧家在芜湖与宣城的交界,属于南陵县。沿村口水塘往上走一两里路,便已是泾县地域,山便从那里起始。本地多水田,多池塘,山却是少的。四围近处只是一大片由细细田埂割划出蜿蜒曲线的绿色稻田,同稻田间太阳下泛着鳞鳞白光的水塘。一切皆是平坦的,突出的只有路旁散布的人家的瓦屋楼房,屋前屋后一排笔直的水杉,或水边生长的春夏间挂满摇曳翅果的高大枫杨。偶有小小山坡,望去也是蓊郁的一团,但总不如连绵层叠的大山那样深翠幽远了。

远山在村子西面和南面。家门便朝西,夏日下昼晒得一屋的燥热,每到傍晚,便站在门口田埂上,等通红的太阳缓缓落入西面一带青山里去。夕阳的颜色丰富厚重,高处天空深蓝而净,往下便是杂糅了冰糖黄与胭脂红的蔷薇色,连天连云。未被夕光照到的云,则沾带些薄暮的青蓝。西面最高是戴公山,或者是戴工山也未可知,总之是这一个音了。戴公山离得很远,只在天气十分晴和时,才会望见青青的山尖也显露出来。盛夏时,我们常是依戴公山上的云气来判断天气的阴晴,倘若见到戴公山的山尖,便是一个好天,若山头被层云遮掩,望去只是灰浊一片,则不大保险,打稻晒稻之类的事便要谨慎些。隔壁家与我一般大的男孩子,其外家便在戴公山,因此看山时总比我们多些骄傲,仿佛与有荣焉。他每去外家回来,总要同我们说,“我去戴公山玩去了!”使我们听了十分惆怅。这个从小玩得十分好的邻居,后来终于去外家读小学,接着读中学,自此我们便不大见面,更不大说话了。我也始终不曾去爬过遥远而神秘的戴公山,戴公山在我的记忆里于是不免其寂寞与隔膜了,我记得的,只是夕阳下远远的欲青欲红的山影,近处匆匆飞往沉沉杉木林中归巢的白鸟,太阳落得很快。

泾县的山是要更温柔亲切得多罢,这大约不仅仅是去过的缘故。如今想起来时心心念念不已的,首先反是去过不多的几字岭与孤峰山,以及更深远处从未去过亦不知名字的窈窕山影。站在自家楼上往南望去,越过外公家所在的山下,前去便是一重一重逐渐隆起的山坡,几字岭约有二十里远,孤峰山则更在几字岭后,也比几字岭要更高,是单独的一座大山,山上多毛竹松树。山是那么远,以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单独是不可能去玩了。但只要天晴,几字岭和孤峰都可以望得到,因此心里怀了许多向往,并不陌生。遥遥望去,几字岭的“几”字却是倒的,两边是稍为平缓的山坡,中间稍低处由人辟出一条细细的路以通往来。小时总以为“几字岭”是写作“鸡子岭”,很努力地去望远山,怎么也不像一只公鸡,连母鸡也并不像。关于几字岭的传说却很多,最厉害的莫过于“山上有老虎”。小孩子好哭,大人用来恐吓的话里便有一句,“把你丢到几字岭去喂老虎!”

九岁的清明第一次过几字岭,爸爸带我们去孤峰山脚给爷爷上坟。一路看到山青隐隐地在前,很久却也不曾更近些,小小的心几乎以为永远也走不到了。近午时分,终于到了岭下,日光和暖,身上发出汗来,用手帕在岭下极细的一涓溪水里洗脸。心里是激动与害怕极了,为终于能爬这大大的几字岭,为怕遇上老虎。山里极静,偶有鸟鸣。通往岭上的小道勉强可两人并行,逼仄陡峭,道上多石子。两边坡上多是低矮的灌木与地方常见的松树,旧年枯黄的松针落在树下,铺了厚厚一层。我喜爱松针,因它极易点燃,煮饭时可以不用担心把火烧灭,松针燃着时火花沿着松针头飞快地往上攀援,有一种轻快的滋滋声响,教人见了便觉得高兴。但彼时这些都顾不上,只是敛息凝神,惴惴不安,怕声响稍大一些,便被老虎听见,脚下石子不小心踩滚下去,我的懊丧如何说得尽。然而爸爸故意逗我,大声说着话,且嘱咐我走快一些,不要落在最后面被老虎叼走了。吓得我赶紧抢到姐姐身前,手上抓一块石子,怕万一老虎来时打它。终于爬到岭上,渐渐听到人声,平坡上有山那边过来的人歇息,我们于是也捡一块大石头坐下。爸爸同他们递烟说话,我觉得不十分害怕了,坐着看树缝间漏下的柔软的光,对面一间半圮的土墙瓦屋,据说是从前守山人住的。屋后高高一树映山红,正开着满满的红花,然而也不敢走过去掐。

下山时便欢快许多,山路渐宽渐缓,又可以望见远处稻田人家。沿着田边曲折走了很久,方到孤峰山下。爸爸去附近亲戚家借了芒镰刀来,一路砍去深芜的荆棘,找到爷爷的坟后,便去砍坟上的荆棘和苦竹。爷爷在爸爸初生时便去世,后来爸爸便随改嫁的奶奶到了旧家那里。我们姐妹掐了林中高大的映山红,满怀满抱回去给爸爸看,插在爷爷的坟前。中午便去亲戚家吃饭,一排三间的瓦屋,家里却只有表姑奶奶一个人,儿子外出打工。表姑奶奶瘦小而干,穿一件蓝布褂子,里面衬一件洗白了的薄褂子,露出下摆稍长的一截来。她的生活大约很清苦,却杀了鸡来招待我们,吃饭时频频往我们碗里多搛菜。临走时,因为是第一次来,地方的习俗,长辈是要包钱的,她便从门对联上撕下几块红纸,包了三个红包硬塞给我们,一面说着奶奶没钱,不要嫌少,又说亲戚这些年来往少,小孩子们以后要常来玩。说到动情处,眼角竟渗出一丝泪来。路上我们拆开红包看,每块红纸包着十块钱,第三个是五块两块同一块的票子,大约已没有十块的整钱了。十块钱在我们那时,已是十分体面的红包,我们平常极少有超过五毛钱的零用,然而看到这红包我只觉得表姑奶奶可怜,并不十分欢喜。十几年过去,我不曾再去过那里,却仍记得表姑奶奶的眼泪与红包,记得爷爷坟前的花,山上团团的毛竹,风吹过时飒飒的声响。记忆里那个地方叫“云湖泊”,然而有一天我忽然乡情满怀,在Google地图上搜去时,却并不见泾县有一个叫这名字的地方,只在离孤峰不远处有一个“杨泊湖村”。我于是明白云湖泊大抵只是出于我记忆的错置,却仍珍惜这名字,大约孤峰山和山下的那个小村子,于我真如天上湖泊一般,遥远纯澈几非真实了。

十月以后,田中农事已毕,天气渐凉,乡人开始上山砍柴备冬。这时在大路上,常可见挑着柴禾担子的男女,两手扶稳挑绳,默不作声赶路,青色的灌木枝子被捆得很结实,枝头袅袅晃动。爸爸和妈妈也开始上山,于前一晚便拿稻草结成粗绳,找出门后的磨刀石,将芒镰刀磨快。第二天天亮时便出门,扁担上挂着尼龙绳与稻草绳,并不带水,也不带食物。到下午,甚或是傍晚,才挑着碧沉沉的担子回来。妈妈性格极能吃苦,和爸爸挑一样重,一边两捆,一担四捆,青枝子有上百斤重。有时他们且砍三担柴,先各挑一担走一段路,再轮流回头去挑另一担,如此反复,将三担柴运回。他们究竟是去了泾县哪一个遥远的山里,我们从不知道,只是若到傍晚时还未回来,我和妹妹有时便去村口路边等。见到一个挑柴的大人,便问:“看见我家爸爸妈妈了吗?”那人若说:“在后面。”我们便安下心来,若说“不知道”,则多半不在一个山头砍柴。然而不久后,终于也遥遥看见了。等到了村口,我们很欢喜地叫着,跟在妈妈的担子后面走。妈妈走得很快,担上的树枝一颠一颠扫到地上,灰尘里微微拖出两道痕来。

到得门口,妈妈把绳子解开抽走,我们便趴到柴捆上去寻找饭米果子。饭米果子又称乌饭子,是乌饭树所结的果子,南方人三月三或立夏日所做的乌米饭,其黑色便是用乌饭树的叶子煮水泡米而成。我们却并没有这种风俗,只是小果子味道甘酸可口,可以哄小孩子。这时乌饭树的叶子已成明红色,果子也是黑紫,杂在柴捆中很容易辨出。但柴捆总以松枝为最多,大约因为不像砍灌木那样费时,饭米果子的多少于是只好看运气,妈妈并不会特意去山里寻,只是砍到乌饭树时,会把它捆在外面罢了。有时我们好奇起来,也会问妈妈,今天去哪一个山了呢?是二阿姨家那边的山吗?还是再远些的地方?门口看过去最远最远那一片青得发黑的长长的山,妈妈去过吗?整个秋天,爸爸妈妈要砍好几次柴,先砍回来的柴捆便堆在门口空地上任太阳晒,渐渐积得多了,有一天便堆成一个齐齐整整的大柴堆,青色的松针和灌木枝叶都已变得枯黄,完全是冬天柴禾质木无泽的模样了。

渐渐年龄稍长,开始跟着姐姐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山。所去的便是二阿姨家那边的山,叫作唐家村的地方,离家四五里路。春天的时候去采蕨菜,我们称为打蕨蕨禾子。掐映山红。因了蕨禾长出嫩芽时映山红也正开,这两件事便常常一起进行。拎得一只竹篮,有时一边底是破的,便用稻草塞好,在太阳底下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很快便到唐家村的第一个坡,这坡子并不高,上面除稀疏的松树外,满是映山红。没有植被的地方,裸露出的土是红色的。雨天时若经过,不知要沾几鞋底厚厚的泥。我们去二阿姨家玩,常以此为苦事。然而长成后离乡渐久,一日读废名小说,读至《花红山》一篇,首先忆起的便是水塘边这一个山坡,春天里映山红真开得整片山是红的。我竟大大地动起情来,觉得一种风流俱往的哀伤了。虽然,我们只是掐了映山红的花来吃。折一枝花树端头带叶的细枝子,然后一朵一朵掐了花来,去掉花蕊后串到枝子上,末了便大嚼其串。映山红的花也是酸中带甜,春日山中到处可见,是儿时生活中恩物的一种了。有时我们也掐一大抱花回去,插在瓶中,但普通的做法仍是将它吃掉,并不觉得可惜——或许不吃才是可惜的罢。

继续往山里走,有时会遇见一种很艳丽的黄花,模样颇似百合而洒有斑点,我们叫它“老虎花”,据说有很恶劣的臭味,故得了这样吓人的一个名字。同行常有贪玩的男孩子偷偷掐了这花往别人鼻子下送,很快活地笑着看那人连忙躲开的样子。老虎花闻起来究竟是怎样,如今已思想不起,大约当初也未曾仔细闻过,看见便有意走开了罢。虽只是那么小的孩子,仿佛也知道在幽深的山林里,对自然中未知的事物,需保有一种谨慎的约束。到二阿姨家附近坡上时,蕨禾渐多起来,我们便散开去采,但总不离得太远,掐完一坡再同去他处。坡势连绵平缓,种着松树、杉木、栎树和其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树。地上是新年的春草,旧年枯黄的杉木枝,颜色苍苍的老蕨叶。蕨禾便在这地面上生发出来,初生时单独一枝,端头卷曲勾下,如同小狗睡着时蜷曲的爪子。最嫩的蕨禾微呈褐色,遍体有细细一层银色茸毛,渐渐长大些,茸毛便淡下来,颜色也渐作青绿。等到卷曲的端头长成张开的叶子,便太老,不能当菜了。那时一群人最惆怅的事,莫过于对着一大片长出叶子的蕨禾了。到中午时,各人的篮子里差不多已够炒两盘菜,山坡业已寻遍,便回家去。回去经过外家门口,外婆问:“打了多少蕨蕨禾子?”便把篮绊架在臂上,篮子拐到外婆面前给她看。到家交给妈妈,看她把蕨禾用开水燎过,洗净切小段,加辣椒炒熟。蕨禾梗微滑,嚼去有声,吃起来十分喜欢。因为是自己上山掐得,也格外高兴一些罢。

有一年去泾县另一个陌生的山里掐蕨禾。山的名字如今早已忘了,只道是很远,领头的最大的孩子,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带着在山里寻来寻去,渐渐竟失了方向。到后越走越深,几番绕着又回到原处。眼看天边已渐红,森森的杉木林上白鹭鸟开始归巢,几人几欲哭出,天黑了不免要被豺狼衔去吃掉罢!正呆立无措,神伤色沮时候,竟来了一对夫妇,问我们家是哪里的。我们答毕,他们便说与我们同一段路,叫我们跟着一起走。一面走着,笑我们呆,又问起我们父母的名字,有些是相识的,便细细问家里如何。到后终于走出山林,上了大路,不久那夫妇便走下小路回自己村中,我们已全忘了恐惧,叽叽咯咯闹着往回走。回到家中告诉妈妈,妈妈问那人姓什么呢,终于是不知道,也不曾答谢了。

秋天是打毛栗子。毛栗是野生的栗子,形似板栗而小。村里无板栗树,秋中偶有泾县亲戚送一袋板栗来,剥几颗生吃,余下的便做板栗烧鸡,烧出的板栗是粉粉的,然而终究是难得。我们自己上山去打毛栗,仍是去唐家村,带着篮子与剪刀,穿着长袖的薄褂子薄裤子。毛栗树一人多高,枝条并不粗,上面缀了满是尖刺的青球。攀下枝子来,用剪刀剪下毛栗球,扔到篮子里。有时栗子很熟了,毛栗球裂开来,露出里面微褐的栗子,裂开的毛栗球刺也变黄了。休息时候,我们坐到坡上,用鞋底踩住半个毛栗,然后以剪刀将刺皮剥去,拾了栗子剥来吃。里面的栗子皮是一种未见过阳光的嫩绿,然而稍老一些的,也变成微褐了。一个茅栗球里一般并排列着三个茅栗,中间的一个稍大些。然而我们很喜欢一种“独栗子”,一个栗子球里正中一个端圆好看的大栗子,两边各依一片未曾发育起来的“假米”。这样的栗子不多。打完栗子接下来的一两天,坐在门口水杉树下剥栗子吃,懒待用剪刀慢慢剥,便把一颗栗子球放在地上,脱下一只布鞋,用鞋底使劲搓几下,搓得栗子球上正中一圈的刺软下来,便捡起来用指甲剥开。这样的剥法很容易使手指上着刺,那时也只有翘着一根指头,让姐姐或妈妈拿针来挑,挑时扭过头不敢看,其实并不甚疼。很多毛栗是这样生吃了,有时我们也一气把所有栗子全剥掉煮了吃,虽并不加糖,只是用清水在锅里煮熟,却自有一种缓慢的清甜粉糯,这是山中植物本身自然的清气吧。高中时在县城街头有时也可见卖茅栗的妇人,竹篮内堆着煮熟的小栗子,用一小节竹筒作量器,一竹筒堆得尖尖的栗子卖几毛钱。我们买了一筒来,装在口袋里边走边吃,如今想起来,也只是留不住触不及的少年光阴了。

无论掐蕨禾,或打毛栗子,这样的活动,一春一秋,其实每不过一二回。对于不住在山边的我们,这样的满山游荡,却是多少的欢喜啊。一路呼朋唤友,言笑晏晏,然而沉默的山所给予我的情感,实远不止这些了。第一次走十几里路去山里茶场摘茶卖钱的十岁,遇到了那样大的、干干净净的雨,淋得人浑身都透出雨气。后来茶叶卖了三毛钱,那一天山里有许多的四脚蛇,第一次看见包粽子的粽叶。十一岁去打毛栗子的路上,偷偷喜欢的男孩子把我拽上了我爬不上去的断坡。年年五月,动不动就落下雨来,去二姑姑家吃五月白的桃子,翻过三座大山,第二座山下那户人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板栗树,一株开花的栀子,一条极凶的看家狗,使我们从来不能偷得一朵花。到第三座山的山顶上,遥遥地看见姑姑家白色的屋壁,一路欢叫着冲下去,在坡下水荡中洗去鞋底厚厚的红泥。微雨里表兄用畚箕在坡上摘了毛茸茸的桃子回来,妈妈嘱咐过桃子尖的一点红不能吃,不然要潮心,然而如何舍得不吃呢。又如山中处处可见的坟墓,年年清明时坟头插着白色纸幡。纸幡剪成连钱花样,中间束着大红的纸片,用一根擗净了枝叶的细水竹挑着,风过时翩然翻起,阳光下清冷静寂。或盛夏的午后三点,撑一把黑伞去田间放牛,暑气蒸腾,四下阒然无声,时时望见遥远的孤峰山,青色山影后升起巨大的峰状云。然而少年时的欢乐与孤寂终成过往,长成后青年的我们俱已离开乡野,无论读书或作工。村中平常只余下老人与孩子,只在年节时,才短暂地恢复一点旧时的热闹与生气。然而这热闹或许也只是虚假,因为田野逐渐荒芜,青山上年年的春草绿过新添的坟茔。田野与村庄有一天或许都将被夷平,然而仍望那些青山,一直在那里,使后来已不自知的游子望见,知道那便是世上曾有故乡的美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