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上)】以事上

每当想起奶奶,赵安然首先想到的一件事情是:中学时她跟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时间,有次他们一起看一个古装的宫廷剧,刚好看到一段成王败寇忠君事主的情节,其中一方的将领在作战中失败,妻子执意留在其身边,拒绝回到是胜利者的其娘家另一方,这时一直看上去像在打瞌睡的奶奶忽然开口说道,这闺女教养的好,死心塌地的跟着她男人。赵安然听罢心里忽然动了一下,觉得奶奶可能在自我代入,因为爷爷和奶奶结婚时,爷爷的家庭条件远远差于奶奶家,但奶奶执意嫁,一直陪着吃苦,料理家庭,并且很有尊严的打肿脸充胖子维持某种旧式女性的虚荣心,从不与人说后悔或辛苦,但同时奶奶又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类型,无论是在与爷爷的相处模式中,还是在整个家庭生活中,都占有绝对的强势地位。

每当想起爷爷,赵安然首先想到的则是这么一件事情:也是在中学时,有次放学回到家,爷爷很认真的跟她说一定要珍惜现在的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你看,爷爷说道,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小女孩跪在那里乞讨要钱,那么冷的天那么小的年纪,我都没忍心多看,放了5块钱在那碗里,转身就走了。当时的赵安然正处于青春期,对任何事情都有种偏执的不屑,擅长假装愤世嫉俗,于是怀疑论的回应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假装的,然后爷爷说,假装的又怎么样,假装的也很辛苦,再说不是还有可能不是假装的吗。从那以后,赵安然总会准备好一些零钱,从而能够看见乞丐时快速而不被人注目的把钱给出去,爷爷这种没有原则的朴素善意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反而成为了她对于善的标准。

在意识到孤独这种东西的切实存在之后,关注和美化爷爷和奶奶的为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情感成为赵安然对抗孤独的一种方式。她看过一个电影,具体的剧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电影里丧妻的中年男人在对人回忆起自己的亡妻时说他们经常在已经漆黑的夜里两个人坐末班公车回家,倒并不是因为下班晚而不得为止的选择,而是为了一起感受孤独,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是因为相爱而选择在一起生活的,但是,爱情是会消失的,电影里的中年男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深深吐出一口烟了呢?赵安然也忘记了。如果感受到孤独他们就会觉得还需要对方,就会继续相伴走下去,也许是在内心深处轻叹之后这男人继续说。老一辈人的情感,在赵安然的意识里,总是出于对现实生活压力的考虑多于对爱恋本身的考虑,然而即使不是以爱恋为第一选择的婚姻结合方式,在日后漫长的陪伴里,也会逐渐建立和积累起某些坚固的东西,这些坚固的东西是比爱恋更沉重和复杂的东西,她觉得,爱恋一定是重要的,但共同陪伴从而度过孤单更重要,那种出于孤单而依靠伴侣的意识也更为重要。那时的赵安然,自以为已经对情感和孤独有了相当深刻、成熟并且清醒的理解,这份理解是建立在她对所谓现实的妥协的基础上所能做到的对情感最大的忠诚之上的,因为无论所谓现实多么残酷,当其中仍然有温情脉脉的成分,直到后来,“直到后来,我们才会发现,我们将要面对的,比我们曾经所面对过的一切都要残酷”。

奶奶去世的那个夏天,赵安然因为辞职读博士而来的长假经历了奶奶自生病入院到去世的整个过程,也是在那个夏天,爷爷和奶奶的情感模式进一步成为赵安然类似于信仰的存在。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纯粹和清高到相信或认为某种关系会是完全的纯粹无暇的人,对于家庭生活,广告里光鲜亮丽的中产阶级模式或者《知音》《读者》里的恩爱夕阳红模式她也从未相信或幻想过。她尚没有成立的自己的家庭,她目前所属的这个大家庭从表面上看也十分和谐美满,但她也同样亲历了和看到了其中的冰封湖面内藏暗涌,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更加觉得一起经历和忍受过这些一切的爷爷奶奶才更加珍贵。

奶奶去世后,赵安然成了整个家庭里唯一可以陪伴爷爷度过这一段送别亡人时期的小辈。她永远不会忘了那一段时间。虽然此前她一直对爷爷有不少的敬意和爱,但是因为性格内向,还存在某种惧怕,她通常是怯怯看着长辈疼惜其他小辈的一个并不太有长辈缘的小孩子。但是后来,她长大了,爷爷变老了,她逐渐意识到她慢慢成为强的那一个了,慢慢的,她感受到青年人那种本能的对老去的东西厌倦和不耐烦,她开始了那种状态,那种她还算一个懂事女孩因此不介意大着嗓门跟耳朵已经不好使的老人们聊天时老人们所给予她的那种讨好和恭维,所以在那段时间里,她陪爷爷去买早餐,去散步,去料理花草,她想她是在照顾爷爷。

在大家庭的众多小辈里,赵安然从来不是最被疼爱和看重的那个,但那一段时间她由衷的觉得她是。她的心也因此宽容了,一直以来,在她看来,血缘是命中注定的和无可选择的,不论主观意识里是什么样的,血缘规定着你必须和谁亲近,但此时才意识的做亲人同样需要讲究缘分,在从前的日子里,尽管他们是骨肉至亲,但却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交流的本能亲,而且从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而现在她因为时机的凑巧和爷爷有了一次交流的机会,真心觉得这是有了生又有了养的亲,比血缘之外又多了一层认同,而这种认同因为建立在血缘之上,就更加的深刻而奇妙。由己推人,她想到了爸爸,爸爸自幼跟随自己的外婆长大,对自己的妈妈也就是赵安然的奶奶却一直非常生疏,直到了奶奶生病之后,爸爸因为长期的照顾责任和奶奶有了更多接触,母子二人反而开始变得亲近了,人到中年才更深刻的感受到母子之情,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缘分,待到后来这缘分又蓦地失去,这大概也是爸爸尤为伤心的原因。

总之,那些日子对于赵安然来说,是悲伤的,但又不失为美好的,那时的她相信一切沉重生活里一定有一些些甜美的成分,为了这么一些些,她觉得其他的都变得可以忍受,对于情感,同样如此。

赵安然所以选择辞职去读博士,一是出于对当时工作的厌烦,二是还算比较喜欢读书,尽管后来越多的事让她明白喜欢乱翻书和系统做学术是完全不同的事。当然她也可以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比如继续在单位保留职位,让下班后的时间尽量归属于自己,白天谋生,晚上培养个兴趣,但是当时的她被一个想法攫住:做一个名义上的知识分子可以比现在更好的自嘲,有一个恰当的身份让她做一些稍微与众不同的事情比她原来的分裂身份更利于她的生活便利和心理健康。所以大体来说,赵安然因为逃避和爱选择回来读书的,后来她相信这种心情也是她会喜欢陈辰的原因,因为这通常是她喜欢一切人事所抱有的心情。

赵安然在开学报到就遇到过陈辰,陈辰这名字用于男生有点秀气,用于女生又有点硬朗,这种中间的模糊状态很适合他,他跟赵安然一样,都是26岁,仍留有一种少年人的瘦和神气,吸引她的也许就是这种瘦和神气,她觉得相比于自己这样多少当过社会人的同龄人,陈辰确实是个大男孩。

最初她也没注意陈辰,她甚至都没看清过他的脸,她眼睛近视又习惯不戴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很多时候是通过衣服认人,只知道他是同一个系的同学,一切也不过如此。一年级时赵安然选修了一门类似于文学鉴赏的课打发时间,差不多过了快一个月,就在北京最美好的秋天,某次上课走神时她百无聊赖又有所期待的望向窗外干净洗练的天,待收回目光时,她看到陈辰坐在前排的位置,大概就是因为这最初留意的一眼是以天空为幕布的,后来在相处的过程中,陈辰对于赵安然来说总是随身携带着某种辽远的气息。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是没什么交集的,两人仍然各自坐着,仍然像干净的安静的没有风的天空中两朵隔得很远的云。

那是在一次课后。赵安然临下课时着急去教室外面接一个电话,走晚了,再返回教室取书包时看到陈辰还在,两人对视了一下,就微笑着打了招呼,不,但还不是因为那个招呼,而是招呼之后的一句话,陈辰对赵安然说的一句话:“我看见你微博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赵安然露出有点夸张的讶异表情,同时表示出不解,但在心中又隐约觉得,估计就是了吧,他看到的,就是我的吧,她有了一种奇怪的也许眼前这个人是会在芜杂中挑出找到自己的那个人的直觉。

“我看了一下发布的内容,知道就是你呀”。陈辰于是跟赵安然讲了他某天晚上睡不着反反复复的刷微博,太过无聊以至于的把很多人关注的一个校园公共账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看到其中一个ID又看过文字内容后料定就是她。

有一点微微的尴尬。赵安然自己在记录一些微小情绪时的所呈现出的性格和气质跟本人平时在外人面前呈现的状态有不小的反差,这种反差通常对她造成某种社交障碍,但她自己又不知道如何消除,甚至还有了某种性格上的沉溺。然后在尴尬的同时,她想到的是,这人也是孤独的吧,是在努力想于周遭中打捞出一个同类的吧。

“啊,我没说你什么坏话吧?”赵安然试着自嘲,自嘲是她一贯应对尴尬的方式。

“嗯,现在是没有,但是今天之后不知道会不会呀”。赵安然后来发现陈辰经常都是在用很正常的语气淡淡的去开一个说不准是不是玩笑的玩笑,这种方式让人很容易从心里泛起某种怜惜,好像你总也无法跟他生气。

赵安然的心情放松下来。中学时代写日记,虽然自己总觉得是了不起的一个秘密,背着老师、父母、以及最好的朋友一行接行一篇接一篇的写,但与此同时心里又有一种奇怪而隐秘的渴望:“要是忽然就被谁看到了呢?而他看了之后会跟我说,他懂他知道”,就是这种渴望吧,“起初我只是任性的写着那些字,想到也许某天我爱的男人或女人会看到他们,于是我写着写着就写当真了”,对于赵安然来说也是这样。

从此赵安然和陈辰之间似乎开始拥有了某种默契。赵安然承认,在知道陈辰会看她的微博后,她心中产生了某种刻意,这种刻意反应在她所发布的内容上,她很希望自己发布的那些内容能让陈辰觉得开心,觉得好,觉得她与他之间有相似之处,有共鸣,她喜欢的一个作家说很讨厌通过文字讨好人,她也喜欢真实的直接砸到脸上和心里的那种不谄媚的文字,可是在那时她就是那么单纯的希望他会喜欢,并且即使就算真的是在讨好的话她不介意,如果她能够讨好的话。

重回校园的最初一段时间,赵安然感到真正的开心和满足。“博士”和“女博士”都是被贴了标签的,这种标签会限制你,但反过来这也会给你带来某种自由,就像有些人希望一直能够呆在精神病院,如此就可以有正当的理由来发疯,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疯子发疯感到奇怪,就像有人要做艺术家,因为艺术家也被赋予了另一种发疯的权利。总之,读博后她的偏执、神经质以及没有男朋友忽然都被奇妙的原谅和赦免了,这十分让人轻松,尤其是周围一堆被贴了“标签”的人聚起来反而有别样的开心和随意,系里的同学相处的不错,虽然后来相互之间也发生了很多事,甚至与这些事相比,李诺和陈辰之间甚至根本非常不明显,好像一切都是暗地里着了一场火,烧完后连灰烬都随即被风吹走了一点不剩,又像沙漠里的雨,下过了,可是很快干了,于是可能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已经下过雨了。然而,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现在,赵安然站在“后来”的岸上试着想想“从前”的景色,愿意回想的,想必是好的,是当初以为能够长长久久的,但于她来说,之所以愿意回想,还更可能因为她想不明白——也许即使是在现在的后来,即使是倾尽一生,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会相聚又会分散开呢?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呢?她并不怀疑这个并不深奥的问题可能会成为她一生中都无法探究清楚的巨大悬疑。

有一回系里的同学又一次聚到一起喝酒,那时每次喝酒都很开心,很有有站在青春尾巴上诗酒趁最后年华的意思,一群有青春期后遗症的人经常喝的微醺自得。大概就是喝到了氛围使然的程度了,忽然系里一个男生趁着酒意跟赵安然说:“陈辰很喜欢你的,觉得你很有意思”,然后剩下的人一起“哦”的哗然笑了起来。对于这种转述的内容赵安然心中忍不住窃喜,她总觉得像陈辰这样的人是不会直接表露自己情感的,言语和行为里总有一种不确定,从别人那里的听说似乎比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还牢靠。但在众人面前赵安然又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陈辰也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比她还不好意思,她偷偷看他,觉得他有点羞怯的样子很好看,但她确定他没有生气,于是就摆出不介意被开玩笑的样子:“我早就知道他是我的粉丝呀”。

此后的那段时间非常愉快,对于习惯于将生活想象的沉重和乏味的赵安然来说这不容易。除了那个共同的选修课,她和陈辰还经常在图书馆遇到,每次遇到她都有种久违的舒心。有时只是相识笑一笑各自抱一本书找一个座位在阅览室各自阅读,读着读着赵安然觉得腻味了,或者说就是想跟陈辰聊一聊了,会刻意从他的位子那里经过去倒白水喝,看他一眼,想想是不是他也看了她一眼。有时会不约而同的去走廊里,在走廊的沙发上斜靠着一起闲聊,如果要问为什么是不约而同而不是谁或者谁的自作多情的话,赵安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她却就是这么觉得,她相信他也是,闲聊得那些话题本身可能都是极其无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像刚从沙漠或某个无人小岛刚回到人类社会的两个人,充满了与人交谈的热情,或者相反,像刚从喧嚣的人类社会流落到了哪个无人小岛,大声呼喊,充满了表达欲,渴望有人回应。

赵安然自觉自己性格被动,倘若被很直接的表示好感,若不喜欢对方,会抗拒的很强烈,相比于被不喜欢的人强烈的追求喜欢,她倾向于和互相喜欢的人温和恬淡的相处,而陈辰的性格也决定了他的情感模式或是别人很积极的靠近他,或是彼此互相吸引而缓慢靠近,在这一点上,赵安然觉得她和陈辰具有强烈的相似性。

经过两年工作后重新回到校园,最初一定会有新鲜感和放松感。与陈辰的相遇,赵安然不知道是借力于这种新鲜感和放松感,还是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新鲜感和放松感,她甚至孩子气的想:说不定要在这个年纪在图书馆谈一场“好学生”恋爱了。她也曾经反思过这种奇怪想法是否是因为年青时读书时真的只读书了,没有过校园恋爱以至于心理发展不完整的缘故,然而她又想,也许只是因为在读大学甚至读研时目睹了太多或轰轰烈烈或清新无比的恋爱随着毕业等各种莫名奇妙的原因而怆然结束甚至洒了狗血,从而导致尽管她从未没放弃过对爱情的期待,但却对校园恋爱持不确定态度,特别特别年青的恋爱自然有其非常迷人和动人之处,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许不过是靠着生命力胡作非为演给自己和别人看。

而在博士阶段,当然有很多顺利升学一路名校并准备在学术生涯有所作为的所谓“学霸”,但也有很多人跟赵安然一样,回来读书更多是某种手段,有工作不顺心回校园逃避的,有在职需要拿个学位评职称的,这在学术意义上显然不够真诚,但确实是现实一种的客观存在。至于赵安然,她心里有一些些理想主义,否则不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但她也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才华和勇气彻底的理想主义,更何况,她讨厌煽情一如讨厌煽智,这让她从前在名义上集体主义优先的单位和现在精英主义泛滥的学院都有点格格不入,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她忽然无厘头的觉得,至少在某种程度是她是为了爱情回到学校的,不是为了那些现实,也不是为了那些形而上。

赵安然感受得到,陈辰和她一样是受过挫败、并因此有了挫败感的人,以至于在心里她有了这么一种设定:这段最后的校园生活是老天爷赐给她的,两个不怎么顺利的、还算年青的人由此可以谈一场很清澈的恋爱,这种清澈会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的那一点点阅历和对生活残酷的了解反而更加容易维持,就像在25岁之后她转而接受和认同了异地恋,因为成长的这个程度,既然选择了异地,就意味着当事人有能力和有理性来承担这个局面,不会再轻易的觉得寂寞和辛苦而屈从于诱惑。

有一些细微的事让赵安然现在想起来仍觉美好到唏嘘。有一次,陈辰边塞耳机边看书,她走过时他没抬头,她看了看他的MP3,发现他在循环OKcomputer那张专辑,当时她MP3里也放了这张专辑,她按了播放器的暂停键时他抬起头,“说没吓到你吧”,她戏谑的笑笑,“我知道是你呀”,陈辰答道。赵安然也是后来才明白的,“我知道是你”“我懂呀”这一类的话对她的杀伤力胜过一切甜言蜜语。

还有一次,赵安然蜷在阅览室的沙发上读夏目漱石的《门》,这是她最喜欢的夏目漱石作品,整篇是清淡的但又有点所谓不伦之恋的故事,这种“不伦”在当代人看来实在有些大惊小怪,然而以夏目漱石那种说“我爱你”都只说“今晚月色很好”的写作方式,已经算是了不得的罪过了,总之就是写一对夫妻,他们之前经历过背叛和伤害他人也被他人伤害,然后一起过着清苦淡雅的半隐居式的相守相扶的生活,无论是语言和情节都有一种“人间有味是清欢”感觉。

“夫妻俩照例坐在煤油灯之下,心里感到:在这个大千世界中,唯有两人坐着的这块地方是光明的。而在这光明的灯影下,宗助只意识到阿米的存在,阿米也只意识到宗助的存在。至于煤油灯光所不及的阴暗社会,就被丢在脑后了。这夫妻每天晚上就是在这样的生活里找到他们自己的生命所在。”

“夫妻俩每天晚饭后都面对面地坐在火盆两侧,作一个小时光景的闲聊。话题不外乎是日常生活上的事。不过从来不谈及诸如“这个月底如何付清米款”之类的家计窘境,也不作青年男女间那种艳情蜜语,关于小说及文学评论方面的话更不用说了。他俩的岁数都不算大,却已像那种过来人似的,天天过着朴实无华的日子。看上去,好像一开始就是两个极平常,极不显眼的人为了结为例行的夫妻关系而凑合到一起似的。”

赵安然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眼泪都要往下落,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生活的虚荣心,女性的生活虚荣心往往表现的更具体,因为但凡女性都难免会喜欢美丽的精致的甚至华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通常也都是昂贵的。赵安然也很害怕,也没有安全感,包括物质上的安全感,然而这段对二人生活和关系的描写却真的让她觉得:倘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可以契合的人,即使去过一种边缘的清苦的生活也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美好的,可以称之为乌托邦的,文艺腔一点说就是:无所谓呀,我们可以找个人一起逃避或者怀疑人生。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她给这两段拍了照片做好读书笔记然后发到了微博上。

走出阅览室透气时她看到陈辰,像往常一样,他们仍然没有约好,他们从来就没有约好过,但他就在那里,她也总是会走到他在的那里,他看到她,远远的就说:“在读夏目漱石呀”。

赵安然很惊奇,或者说惊喜,又一次问道:“你怎么知道?”,但是,她暗暗揣度,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觉得陈辰就是一个“知道”的人呢?

“刚看你微博上发的照片,转成文字去网上搜了一下”。那时的感觉现在也能回想起,那种强烈的被关注的感觉,而且是这么细致的关注,啊,“闻弦歌知雅意”,赵安然矫情而美好的想。

还有一次他们谈到了喝酒。“你看上去挺文静的,干嘛喜欢喝酒?”,陈辰的语气之轻让赵安然觉得这绝不是质疑。“因为我很容易紧张呀,喝酒后就会觉得轻松些,嗯,然后,喝过酒后好像看什么都比较美,一些不能忍受的东西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赵安然老实回答道。陈辰听后没再说话,赵安然自顾自说下去:“那天我同学给了我一瓶朗姆酒让我兑可乐,想晚上喝,但是我没可乐了”,然后她就不再说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在此时停顿了,然后这时陈辰说:“走吧,我给你买”,然后赵安然说:“好”。

也许是青春期时女作家的书读多了,赵安然始终记得《滚滚红尘》里韶华接受了章能才的礼物时三毛写了画外音:“对于有些人来说,物质上接受了,就代表心里接受了”,即使是不文艺腔,小时候妈妈对她“不能乱收别人东西乱花别人钱”的教育也很严厉,有次邻居阿姨给她买了几个棒棒糖都被妈妈批评的掉了眼泪。这种教育当然养成了她某些做人的界限和原则,但也导致她在以后的成长中不容易接受别人的习惯,而且并且不仅仅局限于物质,曾有朋友很认真的跟她说“试着多接受别人一点,连耶稣都说受比施还珍贵呀”。

所以,一个26岁的女生,因为另一个26岁的男生给买了瓶可乐开心了一晚上。她甚至发短信给远方的好朋友说今天有人给我买可乐喝了,好朋友在短信里骂了一句脏话回复道,不知道还以为你眼有多高,原来不过一瓶可乐呀。于是那天晚上赵安然自己喝多了,第二天起来陷入强烈的头疼、想念以及想象。

赵安然还去过体育馆看陈辰参加篮球比赛。从小她就不喜欢运动也不大参加集体活动,虽然为了便于管理,博士编制了班级,但因为都是各忙各的成年人,所谓班级其实形同虚设虚设,从来没见人聚齐过,说是班级活动,去看比赛的统共不到5个人,赵安然也不是能大声喊加油的类型,也不懂规则,就使劲盯着陈辰和那只来来回回的篮球看了一整场比赛,她和陈辰所在的班级输的挺惨,但赵安然觉得这完全没什么。

她甚至让陈辰见过她在北京最好的女朋友。赵安然觉得迟迟不肯恋爱的原因大概还有一个:她一直没有准备好以谁女朋友的身份或者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学时宿舍有姑娘和男朋友在外边租房住,还邀请大家去玩,赵安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大家同样的年纪,但感觉他们已经像一对小夫妻了。这么早就进入一种类似婚姻生活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基本上将是以后一生中最长久的一种状态,赵安然心里有点害怕。她也从来没介绍过男生给自己的朋友,但是那天朋友来看她,聊天中忽然她就说道,“让你看一个人呀”,然后就跟陈辰发短信说“我同学在哎”,她甚至都没有说你要不要见她这样的话,一切都极其自然的,他就过来了。

所以,这种美好到底是怎么结束或者说不了了之的呢。赵安然后来一直试图寻找某个解释,或者寻找某个有所谓关键性意义的转折点。

接到妈妈的电话时,赵安然正在和系里同学一起聚餐闲聊,听到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她迅速跑到房间外边接电话。

妈妈唤了一声:“安然”。

赵安然心里本能的开始紧张起来:“什么事儿,直接说,别让我胡思乱想”。

“你爷爷准备让一个新老太太进家里来”,妈妈在电话那头用一种说不出来什么味道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有点不可思议,有点嘲笑,有点像下了某种决心。

纵使赵安然是在电话这端,她还是猛的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任何思索的大声“啊”了出来,她真想立刻挂掉电话,回到房间里,因为房间里有酒,她想迅速的把自己喝醉,她知道自己真是不优雅,但她实在无法优雅。

她回到房间里继续和众人开心的聊天,脑子和心却已经完全不在此处,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喝了不少酒,然而直到大家都散了的时候她也没能喝醉,一直继续喝,但事实上她真的已经喝了很多,觉得不舒服时她跑到卫生间抠住喉咙去吐,吐过之后她陷入一种如同宿醉醒后的幻灭。

整个家庭从夏天过后延续的悲伤的宁静氛围里被惊醒。赵安然的家庭成员们并非保守,这件事情之所以引起震动和众人的无法接受绝非是单纯的老年人再婚,而是一是因为奶奶去世的时间尚短,时间还没有足够到可以抚平某些缺失,二是因为爷爷和奶奶的情感生活在众人心中地位之高,曾经因为两个老人的生活和情感而感动过的绝非赵安然一人,对于整个家庭的年青人来说,这是一种他们漂泊青春里可以拿来标榜和自我安慰的存在。两个姑姑每天打电话跟赵安然的爸爸也即她们的大哥哭诉自己的不解和伤心,赵安然的叔叔也从外地赶回家,离家在外的赵安然也觉得不知所措,家里上一次这么兵荒马乱就是奶奶去世了。

从人情道理上讲,爷爷的事情与赵安然这样的小辈没有关系,然而她却真切的有一种有什么东西碎掉在心中然后残渣却又无法清除于是堵在心口的感觉。赵安然给朋友打电话,朋友却只淡淡的说:“这没什么,我爷爷去世后也想重新找一个老太太,可是他没钱,所以没找成”,朋友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男性就是这样的,相对于女性更加难以忍受寂寞,每个家庭也都是这样的,你们家只不过是遭遇的比较晚,我妈有时会跟我说,一定要走到我爸后面,不然想想就闹心”。

朋友的现实刺痛了赵安然,她从来没觉得爷爷和奶奶之间是童话,绝对不是,没那么美好,也没那么肤浅,而是现实里带着一点点污泥但仍然开的好看的花,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连这样一朵花都不存在了,她很想反驳朋友可是又非常无力,因为妈妈同时也告诉她,大家做好了商议,在名义上,这位新来家里的老太太不是来结婚的,不会登记,而是每个月1000块钱的名义保姆,“真恶心”,机会是瞬间赵安然心里出现这三个字。

“那咱们就帮他找个保姆不行吗?”,赵安然问妈妈。

“这不是找保姆的事儿,我们在生活上把他照顾的很好”,妈妈急躁的答道,停顿一下,欲言又止,紧接着又说道:“他说他想有人能说说话”。

赵安然当然知道爷爷的寂寞和孤独,就像她也知道自己的寂寞和孤独,人和人自是不同,但七情六欲的寂寞和孤独,也不过总是那些,她早就确定了每个人都是寂寞的孤独的,并且早已打算尽量去原谅自己和别人所有因为寂寞和孤独做出的傻事,然而忽然之间她感到了某种羞耻。

“他提起过奶奶吗?”,赵安然问道。

“他说他尽到了作为丈夫应尽的所有责任,也尽到了作为父亲的责任,现在想重新生活,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和愧疚的”,妈妈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

那么自己的这份羞耻感是从哪里来的呢?赵安然问自己。她并不是对人性苛刻的人,她暗暗思索怎样她才会没有这份羞耻。一直以来,有一种类似于家族遗传病的东西影响着她自己的情感模式,如果说有些人因为成长于破碎不幸的家庭而产生了对情感的负面态度,那么赵安然恰恰相反,周围以爷爷奶奶为典型的长辈们的婚姻情感生活模式都是充满责任感、沉重但却完整和幸福的,这让赵安然对情感充满了各种保守的态度,总以为自己的确定的,别人都是不确定的,对感情的不确定性充满了过于夸张的想象、恐慌、和退避。如果爷爷从来都不是一个深情的专一的温柔的人,而是一个年青时的混蛋现在的老混蛋,假如他一贯如此,她就不会对他有那么多沉重的期望和爱,更不会因为这种沉重的爱的榜样而对情感苛求和退缩,尽管她真的不愿意承认在这尘世里连一点点的洁白都是苛求,如果那样,那么也许她不会感到羞耻。

幻灭这种东西,来的晚不如来得早,来得早就解脱早,而来得晚的话,一个人摆脱一些东西的能力随着年龄可能并不会增强,反而有可能会减弱,这大概也是朋友安慰她说“你们家只是经历这种事情比较晚而已”,可是,“我并不想幻灭呀”,赵安然狠狠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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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未完,明天同一时间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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