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消逝的上海:消逝

十二月的阳光透过花窗斑斑驳驳地洒满南翔馒头店二楼的雅间。我们慵懒地坐在斑斑驳驳的冬日头里,时间和心情仿佛也是斑斑驳驳的。良久,董老师感慨道,我有些恍惚,似乎觉得这还是在几十年前,耳边还有评弹余音袅袅。但猛然间看到那个支配了窗外城隍庙的图景是已经竣工但远在浦东的上海中心,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还是在当下。

这个恍然大悟自南翔人吴翔升在九曲桥头开店至今已经一晃114年了。是吴翔升的亲戚黄明贤首创了小笼馒头,他用不发酵的面粉做皮,开粉用滚水。皮要薄,一两面粉可以做八个馒头。褶要多,制成一个馒头的褶子要求以32个褶子为佳,褶口闭合团尖。肉要丰,肉馅用当天的新鲜夹心猪后腿肉斩成,瘦四肥一,不掺葱末,只加少许姜末,更不用酱油。汤要足,馒头的汤汁来自于肉皮冻,系用陈年老母鸡炖汤煮肉皮而成。黄明贤完成了小笼馒头发明,而吴翔升则用小笼代替大蒸笼蒸制馒头,就此驰名中外的上海小笼馒头遂成定制,以后各地小笼乃至鼎泰丰莫不是据此滥觞。

吴翔升在1900年的决定注定了小笼馒头在上海和南翔沿着两种不同的时间线发展着。南翔的节奏很慢,古猗园的小笼馒头约莫还是当年黄明贤的味道。上海的南翔馒头在顺应着上海的节奏慢慢改变,馒头面皮变成4种不同的面粉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传统手压式的制作方式也改为了两根擀面杖同时擀面,更讲究肉皮冻在馅料中的比例,保证不会少则汤汁不足,或多则汤汁偏油而覆盖了猪肉和蟹粉的鲜味。最后吴翔升的南翔小笼变成人们现在这样认为的上海小笼馒头。

我们特地是来吃上海小笼馒头中的极品蟹膏小笼的。蟹膏非雄蟹足够成熟方可入馅,所以一年只有两三个月方可供应。蟹膏具有一种柔软丰腴的侵略性迅速占据了整个口腔,甚至让头有些晕眩。之前引起赞叹的松茸小笼和蟹黄小笼在蟹膏入口的刹那便已经遗忘了。

我喜欢上海小笼,因为它讲究,一来蒸的讲究,蒸汽上来8分钟为最佳。如果小笼上桌的时候是瘪的,就说明蒸的时间差五秒钟。而如果点的笼数多,店家一般会几笼一起上桌,那么客人在大块朵颐吃最上一笼的馒头时,闷在下面笼屉里的小笼馒头却会被闷得过熟,皮会糊掉而汤汁这样便会收干而影响口感。所以我总要求一笼笼第次上桌。其次就是前面提到的皮子和馅料的讲究,此外馅料中还要紧的是用糖,这糖是为了吊肉馅的鲜而不可成为主味,甜味一旦浮现为主,那就是无锡小笼的做派了。最后是吃得讲究,顾客常常会被滚烫的汤汁整的手忙脚乱。老食客则笃定用筷子轻轻夹住馒头上部褶子闭合处,将馒头轻轻一提,放入放慢姜丝的醋碟中蘸蘸,左手以勺子托住包子,咬开包子一角,慢慢将汤汁细细嘬光,再大口吃掉馒头,满口咀嚼,轻松自得,好不潇洒。

不过黄明贤时代,蒸垫用的是龙须草,当时是没有蟹膏小笼的,所以我们以为在享受一种过去的情怀,而食物暴露了我们其实在当下。我们有时明白,已经失去的东西,再缅怀也没有用了,不过我们却愿意穿过真实的拥挤的人流躲进这个雅间。城隍庙南翔馒头店二楼,沿袭了旧名长庆楼,它的包间就像悬浮的孤岛,在城市的洪流中独善其身,我们喝着热乎乎的姜丝黄酒,愉快地聊着天,时间仿佛停滞,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快被遗忘的上海,不过偶尔服务员打开门上菜的时候,那个我们熟悉的上海的便挤了进来惊醒了我们。

我们知道现在还有许多种小笼馒头,比如鼎泰丰,那家著名的台湾上海小笼,按照另外一个时间线跑的飞快成为新的上海小笼包,渐渐的,年轻人也习惯把小笼馒头称为小笼包了。我曾经为此愤怒过,但现在明白了,这不过是上海的一个分身。上海具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绝不单一,她有时不断变化不可琢磨,有时摇身一变面目全非,但有时其实她什也么没有改变。上海是具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不仅仅在上海,有时在台北,有时在香港,上海不是孤独的,她配得上一切的美好。

我们这些中年人聚集在城隍庙的雅间里好像在缅怀什么失去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咀嚼另外一种隐秘的上海。